第10章
“真是好孩子,”孟长青说,“有你这样的哥哥,爸爸妈妈省心多了。”
孟长青骑车离开了。孟初望着他的背影,在心里默念:我长大了,我能照顾好自己。
这样想了两遍,他觉得自己可以高兴起来了。
他背着包,走进刘叔叔的包子铺,郑重地说:“我要两个肉包,一碗八宝粥。”
他们一家是老邻居,店主对孟初很熟悉。他接过钱,笑了笑:“今天怎么一个人来吃饭?”
“我长大了。”孟初说。
店主把包子和粥给他,他找到靠墙的座位,吃了起来。环顾四周,只有他一个人,是没有大人陪的。他再次确定了这种自豪的感觉,昂首挺胸地拿出作业来写。
第二天,他仍然像个大人一样,独自吃完了早饭。到了学校,同学都在说爸妈看到分数的反应,几个考得好的,有些吃了顿大餐,有些说下周去游乐园。
孟初的心气有些垮塌。他赶紧又想:我是大人了,我比他们都强。
他保持着这种骄傲感,一直到孟寄宁出院那天。
孟寄宁生病的时候,他们当然什么都听不进去,现在孟寄宁痊愈了,他想,是时候说说自己的事了。
“我期中考试考了一百分,”他对父母说,“两门哦。”
孟长青看着他,脸上浮现出惊讶的表情:“这么厉害。”
孟初满足地笑了笑。是啊,再问一些问题,他还有很多事要跟他们讲呢。
他把卷子拿出来,递给他们看。孟长青扫了一眼,又说了一句“真棒”,把卷子还给他。
“正好,寄宁也出院了,是得好好庆祝一下,我们下馆子吃一顿吧,”孟长青对妻子说,“寄宁不是一直想去昌平路那家店吗?就是三明治都是切成小块,用竹签串起来的那家?”
孟初站在原地,心里的火苗一点点熄灭。
他们去了那家店,孟寄宁用清脆的童音,抱怨医院挂水挂得手疼,又说了很多幼儿园发生的事。
孟初全程保持着沉默。
回到家,他说老师还有作业,就先回房间了。
他铺开信纸——捐赠的杂志到了,他得给捐赠人写感谢信。他起了个头,突然放下笔,感觉到无比委顿。
他终于放弃了,他不想再让自己显得开心一些,因为他真的十分难过。
不久后,孟长青带着他们去叔叔家玩,中午,孟寄宁困了,于是大人把他们赶去午睡。
孟初不困,但为了配合弟弟的步调,他阖着眼躺在床上。
过了一会儿,房门慢慢开了。他没有睁眼,但他知道两个大人正站在门口,观察着他们。
“说真的,”他听到叔叔低声说,“现在厂里效益又不好,养一个就够费力了。要不,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把他送回去吧。”
孟长青有些为难:“孩子又不是物件,领都领回来了,哪好意思再送回去?”
“当初不是因为嫂子一直没动静,才领养他的吗?”叔叔说,“现在寄宁都出生了……”
孟长青陷入了沉默,这几秒的沉默,是孟初一生中最漫长的时间。
“唉,人得负责任嘛……”最终,孟长青开口说,“这么送回去,名声多不好听。”
接下来,两人还说了几句琐碎的话,抱怨物价,抱怨工资,孟初全然没听进去。
他脑子里只有持续的警钟的轰鸣。
这轰鸣一直持续到现在。
他甚至有一个阴暗的猜测。他们知道他醒着,故意把真相说给他听,把一个巨大的钟罩甩入他的童年。
此后他再也无法埋怨他所得到的一切,或者要求父母给予他和孟寄宁同等的爱。
之后,他在捐赠给他的儿童杂志上,读到了一篇小说。
小说中有这样一个特别的国家,国度里生活着名为玻璃人的特殊人种。从外表上看,这群人跟普通人没有区别,只有一点不同:如果有一些时刻,一些事,让他们受到伤害,他们受伤的那部分就会脆化,变成玻璃。
一旦触碰到那个地方,人就会碎裂。
于是,他们只能小心翼翼地呵护那一部分,直到死亡。
看到这个故事时,孟初一直在想,这些碎片,还可以再拼凑回去吗?
更重要的是,早已变成玻璃的部分,还可以长回坚韧的血肉吗?
第8章 社交
【社交:i人参加时表面一派波澜不惊,其实心里在“天哪求求谁来理我一下”和“谁都别跟我说话我只是个安静的干饭机器”之间反复横跳的活动。<例句:可惜,没有任何人、能以任何方式,逃脱社交的诅咒,即便在最需要技术的岗位,决胜条件依旧是社交能力。>】
聚餐结束后,付关山即刻启程,回到了香港,孟初也恢复了独居生活。这段婚姻的影响,如同泛起的涟漪,短暂扰动之后归于平静。
他回归上课、实验、写本子、带学生的轮回中。
哪一个都不让人省心。
他没有助教——学校没给他配助教,要自己招一个,他又心疼钱——所以作业只能自己批。软件设计基础是大班课,批改量可观。
如果说,批作业能了解学生的学习进度,有利于改善教学,那还值得,关键是……
孟初按了按眉心,滑到下一份代码。
这明显是互相抄的啊!
让大学生不抄作业,显然不现实,但抄也抄的有点技术含量吧,连着几个人,代码全错在同一行,抄之前检查一下不行吗?
孟初耗着无用的光阴,打着虚假的分,心想,这真是一场漫长的相互折磨。
他要记住抄作业的学生,易如反掌。不过没什么意义,大学教育讲究的就是个“难得糊涂”。
只是,他滑到其中一份时,挑了挑眉。
好吧,这就有点出人意料了。
批完作业,就到了组会的时间。这是孟初入职第一年,手下只有一个研究生和两个确定保研的本科生,开会规模很小,一张方桌就够用。
组会照例是说明本周工作进度,研究生正帮他做气象仪的项目,本科生还处于见习阶段,他只是每周指定他们读几篇文献,然后给组里做一个汇报。
然而,那位大四的学生一开口,方桌的气氛陷入了凝滞。
另外两个学生对视一眼,又偷偷瞟了眼孟初。
这明显……是ai写的稿吧。
这年头,用ai整理文献综述是正常的,但也不能完全照搬啊。这家伙连润色都懒得润色,有些句子都不像人话。
他读完之后,孟初盯着屏幕,问了他几个问题。
果然,这学生就没读文献。
他不是很想发论文吗?不读文章怎么了解前沿研究?难道想让自己直接送一篇论文?
孟初叹了口气,指着屏幕说:“这句话逻辑不太通顺吧?这两点也不是可以并列的……”
学生听着他的评价,附和着点头,态度倒是恭敬:“是的是的,老师说得对。”
孟初盯着他,脑海里满是批阅作业的沉痛。
连自己组里的学生,上自己的课,也敢正大光明抄作业!
他很想拿出师长的威严,怒斥对方。然而,情绪调动了半天,话到嘴边,还是说不出来。
算了,单独见面的时候再说。组会骂人,回去还得反刍,有没有伤害学生的心理健康。
他转向下一个学生。
组会开完,他拖着烦乱的思绪,走到食堂吃饭。学院去年招了三个新老师,但另两人是同一所学校的博士,在他来之前早已自成一派。他对维系三个人的友谊毫无心得,尤其害怕自己是友情链条最薄弱的那一环。
所以,如同往常一样,他找了个靠边的安静座位,独自进行维持生命体征的活动。
老师里没有熟人,学生不会跟他攀谈。这顿饭眼看就要风平浪静地结束了,突然,一位女士像龙卷风一样刮过来,在对面咣啷一声放下餐盘。
孟初抬起头,恍然想起。在学校里,他确实没有朋友,但有亲戚。
“刚刚看到几个学生和你一起出来,”他丈夫的小姨问,“刚开完组会?”
孟初点点头。
“看你这表情,被学生无语到了吧。”付燕平的语气轻描淡写,但勺子正把肉排五马分尸。
“也不算……只是觉得他们该努力一点的。”
“我劝你放弃这种幻想,”付燕平指了指他,“尤其你带的还是研究生。”
“为什么?”
“人家本来就学三年,头一年要上课,最后一年要找工作,满打满算,能专心科研的时间只有一年,”付燕平说,“一年,你还没教会他们怎么写本子,人家就毕业了。”
难得有前辈主动传授经验,孟初赶紧放下筷子,全身心加入对话。“我读博的时候,导师拿人当工厂零件使,让学生干杂活,指导科研也不积极,”他说,“我当时下定决心,等我成为导师的时候,一定不会这样。我要关心他们的学术,让他们能学到东西,做出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