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但旁边季元也正在对他妈妈说:“你看吧,你还怪我,说是我喝可乐喝出来的……”
好吧,凌田又想,也许这个问题很多人都遇到过,在内分泌科做医生,一定见得太多了。
讲完原理,辛勤给他们放了一段视频。
先从一型糖尿病还是一种不治之症的年代说起,当时的患者要是丧失胰岛素分泌功能,几个月便会发展到酮症酸中毒,然后很快死去。
直到 1922 年,胰岛素被发现,提纯,并应用于临床治疗,一型患者的生存状况便彻底改变。
再到 1948 年,美国乔斯林糖尿病中心开始颁发奖章给患病 25 年且血糖管理良好的患者,结果发现这个年限定得太短,随着时间的推移,又先后设立了 50 年、75 年、80 年的奖章。
时至今日,大约有一半一型患者的预期寿命与正常人无异。
凌田看着那些老照片和黑白新闻影片的片段,图像中有一百年前的科学家,有他们的实验动物小狗和小牛,有第一批接受胰岛素注射的小病人在治疗前后的对比图,还有许多拿着乔斯林奖章合影的老人,一百年的时光就这么瞬息流过,还真让她感到几分感动和鼓舞。
但旁边季元已经在算账:“每天三短一长,四针胰岛素,至少测两次血糖,一年就是 2190 针。也就是说,如果我活到 80 岁,总共要扎 142,350 针。”
“你几岁?”他问艾慕。
艾慕没理他,继续刷短视频。
“你几岁?”他又问凌田。
“二十二。”凌田说。
季元说:“那你比我好一点,只要扎 127,020 针。”
凌田想,小孩哥数学是真不错,一下子就具象化了他们此后数十年的生活。
季元看着辛勤,辛勤懂他意思,只是笑了,说:“没错,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你觉得因为要打针,就只能苦哈哈地倒数生命吗?”
他把视频接着放下去,影像变成彩色,年代越来越近。
越野滑雪排名世界第一的克里斯·弗里曼,洛杉矶湖人队小前锋亚当·莫里森,泳坛名将加里·霍尔,极限闯关百万美元获得者,铁人三项运动员……有的左臂动态,右臂迷你泵,有的把胰岛素泵用一个小袋子缠在膝盖下面,照样叱咤赛场。
还有 2023 年,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德鲁·韦斯曼博士和他的同事一起获得了诺贝尔医学奖,当时他患一型糖尿病已经有 50 多年。
以及纪录片 break point 里的片段,网球手兹维列夫,三岁被确诊一型糖,所有的医生都断言他在运动方面不可能有太好的发展,因为长时间的比赛,无法正常补充营养,会导致他的血糖急剧波动,但他还是在这种情况下站到了世界顶尖水平的网球赛场上。
网球协会曾经禁止球员在比赛时候注射任何药物,他佩戴的胰岛素泵和动态血糖仪一度被判违规,只能利用暂停时间在场边测指尖血,然后决定注射胰岛素或者吃糖。
凌田看了一阵才意识到这个人就是中文互联网上诨名叫作“紫薇”的那个运动员,她过去看过他的比赛,当时还觉得奇怪,这人怎么老是在场边剪指甲,直到今天才知道那居然是在测血糖!
她是个很容易被感动的人,看残奥会盲人运动员跑步能看得泪流满面,只是哭完了该躺还是躺。
但这一次似乎有根本意义上的不同,她和这些视频片段里的人患有同一种疾病。
它曾经是绝症,因为一群杰出的人的努力变成可控的慢性病。又有另一群杰出的人哪怕得了这种病,照样活出了极致精彩的人生。
真觉得被鼓舞到了呢。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她不是个杰出的人。
哪怕学霸如季元,好像也有同感,绝望地问辛勤:“那要控制好,是不是永远只能吃七分饱,跟所有好吃的东西说再见了呢?”
辛勤说:“当然不是,其实一型没有绝对不能吃的食物。尤其像你这样还在生长发育期的,营养非常重要,一定要吃饱吃好,关键是监测好血糖,匹配好注射胰岛素的时间和剂量。”
季元将信将疑,又问:“那零食呢?薯片辣条蛋糕冰激凌汽水奶茶。”
辛勤说:“偶尔吃也可以,你不想多打针的话就跟着正餐一起吃,餐前的速效胰岛素适当加剂量。”
季元还不满意,说:“但是零食的意义就在于随时随地想吃就吃啊。”
辛勤给听笑了,说:“那也很简单,你戴个泵,可以随时追加,不用多挨一针。”
可季元又说:“我不想戴那个,肯定会被同学笑的,像个尿袋一样挂在身上。”
艾慕就是戴泵的,听到这话终于放下手机,转头过来,看了眼小孩哥。
辛勤赶紧圆场,问季元:“你不觉得很酷吗?”
季元反问:“有什么酷的?”
辛勤说:“就像科幻片里的技术增强人啊,身上加一个设备,延长寿命,增强机能。”
季元:“……”
凌田在旁边听得也略尴尬,这说法实在过于中二,连真正的初中二年级小孩哥都信不了一点。
辛勤大概也感觉到了,可他好像很喜欢这种说法,继续解释:“打个比方,你身体里的供能系统坏了,随时可能过载,也随时可能能量过低,甚至强制关机。
“但现在你可以通过外接设备来修正这个故障,只需要你找到规律,了解自己的体重和代谢,知道胰岛素敏感系数和碳水系数,计算基础胰岛素用量和餐食胰岛素用量。
“这对有些人来说很麻烦,吃东西居然也要做数学题,但对你来说轻而易举,甚至可以说太合适了,不是吗?你对这个规律掌握得越好,你能吃的东西,能去的地方,能做的事就越多。就有点像一个游戏,它很复杂,但也是可以被破解和通关的。”
中二对中二,季元忽然安静,好像还真有点上套了。
宣教其实已经结束,季元妈妈还拉着季元问小辛医生问题,艾慕叫上凌田,一起出了示教室回病房去。
两人经过电梯厅,艾慕又提议:“晒会儿太阳呗。”
那里有一面落地窗,春天的阳光把那个角落照得亮亮堂堂。凌田看着也觉得很舒服,点点头,跟着她走过去。
她们站在光里,抱臂靠着栏杆朝外望。午后最恬淡的时间,十五楼,视野开阔,天很蓝,周围建筑灰色的屋顶起起伏伏。
艾慕靠在栏杆上看着风景,开口说:“你知道我是怎么确诊的吗?”
凌田当然摇头,她自问自答地说下去:“奶奶体检发现血糖偏高,我爸给她买了台血糖仪。家里人都觉得新鲜,一个挨一个地测。我也测了,那数字出来,一下就把他们都吓懵了。”
她自己说笑了,而后继续慢慢往下讲:“那时候十二岁,青春期跟一型糖尿病撞在一起,是一个很糟糕的组合。不肯完全听父母的话,又不够成熟到对自己负责任。本来就是激素乱飙的年纪,血糖难控得要命,有时候莫名其妙飘上去,我爸妈怀疑我偷偷乱吃东西,我觉得冤枉,反而自暴自弃,让他们看看真的乱吃东西血糖会怎么样……”
凌田也靠着栏杆,看着风景听,其实是有点意外的,艾慕突然这样主动,说了这么多话。但她隐隐能猜到她的意思,只是静静听下去。
艾慕继续说:“那几年真是过得乱七八糟,一直到过了十四岁,儿科不能看了,转到 a 医附。那时候这里有个专门做青少年糖尿病研究的顾医生,找她看病的很多都是十几岁的小孩。她很喜欢对患者说,这是一个很有可能在我们有生之年被攻克的疾病,还喜欢问他们以后大学考什么专业,想不想学医?虽然治疗方案还是那样,但我还真被她鼓舞起来,看了很多相关的书,自己用本子记血糖、饮食、运动,一点点找规律,还写过一篇作文,题目叫作《糖尿病教会了我》,得了高分。”
艾慕站在那儿开始朗诵:“我是一个一型糖尿病患者,这个疾病从我十二岁起就陪伴着我,让我在很小的年纪就体会到了生命的有限、健康的重要,明白要珍惜当下,也让我早早就开始思考一个问题,这一生要如何度过才有意义,答案只有一个,我将来要去做白衣天使,战胜这个疾病,帮助别人也帮助自己!”
凌田听出她语气里的自嘲,问:“所以后来你学了什么专业?”
艾慕说:“会计。”
她笑了笑,而后解释,“一个是因为分不够学医,得了这个病,很多时候你想努力都没办法努力,身体拖后腿。另一个也是因为很多志愿根本不敢填,怕体检通不过,虽然一般学校没有明文规定说不招有糖尿病的,但谁敢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呢?
“后来上了大学,开始住校,那四年也过得乱七八糟。有时候觉得自己一定得好好的,有时候又彻底摆烂了,别人的青春这么精彩,凭什么我不行?甚至自己骗自己,就当没这个病,不测血糖,不打针,吃吃喝喝真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