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后来呢?”凌田忽然也有这样的企图,也许,只是也许,奇迹会发生,不测,不想,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好了。
艾慕打碎她的幻想,公布结果:“酮症酸中毒了呗。住院的时候查眼底,发现病变,又去眼科做手术。医生说我还算幸运的,这么作,眼睛还能治回来,肾也还没出问题。”
尽管都是已经过去的事,凌田还是听得替她担心,问:“还是那个顾医生?”
艾慕摇摇头,说:“我只在她那儿看了很短一段时间,她早几年就出国进修去了,后来看的是单峰。”
凌田:“……”
艾慕看她表情,笑了。
凌田也秒懂,总算找到合适的对象,把自己初诊的经历全说了。
艾慕听得更加笑起来,说:“哈哈他也让你去看 600 号……“
凌田抓住了“也”这个关键字,赶紧问:“他还让别人去看 600 号了?”
艾慕说:“对啊,我有次去门诊看病,正好撞上病人跟他吵架,一个女的月经不调想查下激素,他让人退号去妇科。其实事情到这里两边都有道理,但那女的已经排了一个多小时,说话有点急了。他开口就让人去 600 号,说你这个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心理问题。”
凌田不知该叹气还是笑,但还真有点被安慰到。
艾慕又说:“其实,内分泌科专看一型的医生很少的,一个是因为患者的数量确实少,得糖尿病的人里面 90%是二型。另一个理由更现实,一型的研究不容易出成果,它好像就是个华山一条路的病,打针打一辈子。不像二型,患者多,能做的课题也多,减重,改善性生活……”
凌田立刻想到单峰那张易拉宝,回头朝那里望了眼。
艾慕跟着看过去,会意道:“听说是这里创收最好的门诊。”
凌田哈哈大笑。
笑完了,又觉得怅惘。
如此这般听下来,她忽然明了,二型糖尿病是一种疾病,而一型更像是一种,残疾。
她身体的一部分坏掉了,彻底地,永远地。
艾慕看她,也是直到这时候才把自己找她聊天的真正意图讲出来:“刚才宣教的时候举的例子都是控制得好的,但其实一塌糊涂的照样很多很多,就比如我。你刚得这个病,可能我也应该像小新医生一样多鼓励你。但是我还是想跟你说点别的,否则你遇到困难的时候会很崩溃,怪自己不中用,怀疑自己是不是没做对,或者做得不够好。”
“你不介意吧?”她转头看着凌田问。
凌田也看着她,摇摇头。她不介意艾慕的丧气话,只觉看到一个更真实版本的一型糖尿病患者的人生。
“还有,”艾慕又道,“你别听单峰说的什么酮症酸中毒了才来医院,所以才没别的办法,其实哪怕发现得早,就像我,刚开始胰岛素治疗的时候,确实会恢复一部分功能。但老糖友都知道,管那个叫蜜月期,慢慢地还是会坏掉,最后还是会变成最典型的一型。所以真的,你不用为了这个遗憾,也别责怪自己。”
凌田听着,忽然想哭,艾慕是真的懂。
相比艾慕,辛勤说得似乎太容易了,他把这个病当作游戏里的难关,给他们介绍其中规则,只是这游戏里的命是真的命,血条是真血条,game over 是真的 game over。
她知道他是好意,是在安慰他们,鼓励他们。但他毕竟是一个局外人,就像一个站在井上的人对井下的人说,没关系的,爬上来吧,你一定可以。她感激他愿意伸出手,但他自己根本没有下来过,怎么会知道井底的感觉呢?
第9章 隐糖aka潜伏
虽然自知不是一个杰出的人,凌田还是决定要好好的,不光出于对并发症的恐惧,也是因为,她还挺想活的。
她曾经觉得自己的生活无非就那样,能力一般般,学业一般般,才刚开始上班就好烦。真在抢救室里走一遭,仿佛开了天眼,她开始从旁观者的角度自省:有爱她的家人,要好的朋友,即将大学毕业,住一间独居的小房子,能找到一份专业对口、收入尚可的工作,大好人生正在眼前徐徐展开。她一定要好好的,去做一型患者当中预期寿命与正常人无异的那一半。
那天回到病房,她就把当务之急要做的事情整理了一遍——
已经是大四下半学期的最后几个月,学校没课,暂时不用去跟辅导员请假,但还是会有些零碎的活动必须参加,所以得确定一下什么时候能出院。
毕设的终稿刚交上去,预计五月份答辩,那之前还得跟导师约一次见面,把答辩 ppt 过一遍。again,住院时间的问题。
还有射月那边,考虑到毕业前夕学校事多,她原本就跟 ui 组领导讲好了这个月不上班,只是可能会有些她经手的工作要找她修改。另外就是那个 offer,需要一周内确认,然后网签三方协议,入职之前还要过体检。
……
她于是拜托凌捷,替她去一趟教工新村,拿她的速写本、平板电脑和手写笔。
而后,又开始清微信里的未读信息。
先翻完学校和公司的几个群,再点到宋柯。
这人还是老样子,每天早晨跟她说一声“田田早上好”,半夜再来一条“刚下班,今天太累了就不视频了”,工整得好似钉钉上接龙扣 1。而且,似乎已经发展到她回不回复,他都无所谓的地步了。她觉得自己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是不是写了个程序自动给她发送这些晨昏定省的消息?
凌田在输入框里打:【分手吧。】
手指悬在发送键上方,终于还是没按下去。
他们是从她大三那年开始谈恋爱的。
两人不同专业不同学院,只是上学放学路上偶遇过几次,宋柯对她上了心,四处辗转打听,最后发现一起踢球的男生当中有个叫文贤的,和她是同班同学,于是便由此人做中间人,请了一堆同学朋友一起吃饭,总算跟她认识了。
刚开始交往的时候,也曾有过表情包乱飞,动不动视频一小时的时期。但是自从宋柯毕业工作,他们之间交流的频率和质量便急剧下降。
她记得那个给他们牵线的文贤对她说过,这就叫作“男人的上进心”,跟宋柯这样的人在一起,以后一定能过上很好的生活。
凌田不是很赞同这种说法背后的逻辑。说句公道话,宋柯无疑是婚恋市场上的高分对象,名校本硕,大厂程序员,一毕业就年薪几十万,总会有人欣赏他的这种上进心,愿意全力支持他往上卷。但她是看到过这种相处方式的,以至于她由衷地抵触这种组合。
如果她需要上进心,她可以有自己的上进心,男人的上进心跟她有什么关系呢?他付出时间并由此得到的成就并不会变成她的成就,因此消耗掉的情绪却是她的情绪。这种恋爱,不谈也罢。
只是此刻滑动屏幕,她看到过去的对话记录,以及出于一点点好奇心,终于还是改成一句:【我生病了,在医院。】
但是果然,对面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叹了口气,把那句:【分手吧。】也给他发过去了。
手机紧接着就震动了一下,凌田以为是宋柯的回复,仔细一看却是唐斯奇,问她:【今天怎么样?】
凌田笑出来,没提确诊的事,只回了一条:【你在哪儿呢?】
唐斯奇说:【寝室。】
凌田即刻美团下单,填了唐斯奇的手机号,说:【给你点了杯奶茶,一会儿去拿一下。】
唐斯奇说:【怎么这么好?】
凌田说:【你赢了,是个帅哥。】
唐斯奇秒懂,回:【看看照片。】
凌田觉得这要求就过分了,说:【我这么多天就看到一次,其余时间一直戴着口罩,这人跟波斯舞娘似的,太难拍到全脸了。】
唐斯奇:【哈哈哈哈哈。】
……
凌捷拿了东西回来的时候,她还在跟唐斯奇发消息,盘腿坐在床上对着手机笑。
凌捷见她这样,其实是有些意外的,她似乎迅速地接受了现实,并且收拾好自己,振作起来。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凌捷问她下午宣教都说了些什么。
凌田一边吃饭一边讲了个大概。当然,都是辛勤给他们灌输的正能量鸡汤,没提艾慕那十二年起起落落的病史。
“其实想穿了真没什么,也就每顿饭前面加一个步骤,只要控制得好,一点事都没有。”她很乐观地说,也是趁这时候提出来,接下去不用陪护了。
理由挺充分。她现在头晕恶心的感觉没有了,跟前一阵比起来简直焕然新生,不再挂水,臂弯的留置针也已经取走,完全行动自如,真不需要特地留个人照顾。
她这几天不止一次听到父母讨论之后的安排,知道他们为了她的病已经焦头烂额。凌捷在医院陪了三四天,工作上一堆事情等着去处理,很难再请假。田嘉木好像也有什么要紧的项目,正一家一家跑客户,马上还要去出差。她隐约听见他说,我不放心田田,又跟凌捷提议,要么叫你妈来?但凌捷没应,只说慢点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