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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就这样给她盖棺定论了。
  那整个过程,凌田坐在床上,一句话都没说。
  她不知道那一群医生是什么时候走的,辛勤过后返回来跟她说话,她也不记得自己答了什么,只是反复想着方才听到的那些话,尤其是单峰最后说的那一句,刚出现症状的时候不重视,等到酮症酸中毒了才来医院,胰岛功能完全没有了。
  单峰当时怪的是家长。但凌田知道,她和他说的隔壁病房的中学生不一样。她是个成年人。如果有人应该为这个结果负责,那只能是她自己。一定是她做错了什么,乱吃东西,长时间熬夜,身体出现问题也不去看医生,才发展到了这一步。
  那以后呢?以后会怎么样?她怀着一种虚空的恐惧想,然后更加恐惧地发现自己一无所知。
  凌田不确定呆坐了多久,直到听见某处传来哭喊声:“我不要!为什么?凭什么就我这样?我怎么这么倒霉?啥时候能死?多久能死?让我现在死吧!!!”
  她忽然回神,有种荒诞的错觉,是谁把她此刻的心声喊出来了???
  紧接着便是一阵乱七八糟的脚步声,从隔壁病房一直跑到门外走廊上。
  汤阿姨好奇,下床出门看热闹,少顷回来报告:“隔壁一个小孩,十五岁,初中生,”然后指指凌田,“跟你差不多的情况,也是那个什么酮酸中毒进来的,刚刚做完检查确诊一型,觉得自己这辈子完结了,把吸氧的管子绕在脖子上讲要自杀,又找不到地方挂,跳下床冲到病房外面讲要跳楼,结果没有一扇窗打得开的。”
  汤阿姨说得几分好笑,但凌田当然笑不出来。
  躺在靠门床上的艾慕眼睛看着手机,却忽然开口说:“别看没出什么事,医院最怕这个,这里的护士和小医生有得忙了。”
  到底是老病号,让她说对了。
  病房的管理果然又严了几分,护士和管床医生来回跑的次数更多,汤阿姨估计很难再溜出去了。
  那天下午,辛勤又来了一趟病房,叫上凌田和艾慕,说是健康宣教。
  汤阿姨问:“我要去吗?”
  辛勤说:“您不用,这次是针对一型的。”
  汤阿姨觉得蛮好,安心睡午觉。
  宣教地点是两翼病房中间的一间示教室,距离不过几十米,但凌田好几天没下床,凌捷陪着她一路走过去,她每一步都好似踩在棉花上。
  经过电梯厅的时候,她看到一幅易拉宝,上面赫然印着单峰的半身职业形象照,正难得和蔼地对着空气微笑。照片下面跟着一连串他的学历和头衔,以及一则糖尿病引起男科问题的广告,说是最新的研究,专为二型男患者减重,改善性生活障碍。
  哪怕是在这绝望的一天,凌田仍旧觉得好笑,原来那位非说她 ed 的医生还真是专业看 ed 的。
  走进示教室,里面已经坐着两个人,正是隔壁病房那个喊着要上吊和跳楼的中学生,名字叫季元。他妈妈也跟着来了,陪坐在旁边。
  艾慕,季元,凌田,统共加起来只有三个病人。
  凌田以为还要等,但辛勤在身后关了门,让她找位子坐下,自己站在白板前。
  这回是上课,他没戴口罩。
  凌田总算把他整张脸看了个完全,她的第二版犯罪嫌疑人画像没成功,人家确实是按比例长的。甚至比她第一版的想象还要更好一些,下颌线条清晰但不锋利,轮廓流畅,真是她曾经想画,却没能画出来过的那种。淡颜系的人像总是要比浓烈有攻击性的更难描摹,无论用文字,还是笔触。
  哪怕是在这绝望的一天,凌田仍旧职业病上身,在脑中按照他的样子打了个线稿,颅顶,脸型,骨骼的走向……
  直到他开口说:“今天叫你们几个一起过来,是因为大家都是一型,也都是年轻人,有研究表明,多跟病友交流,能够增强康复的信心。”
  凌田在心里接了下半句:所谓增强康复的信心,是不是让我们知道不光自己一个人倒霉?
  她自觉好像黑化了,随时随地嘲讽值拉满。
  旁边坐着的小孩哥却又被勾起伤心事,忽然悲从中来,一下趴倒在桌上,一边哭一边唔哩吗哩地喊:“我完蛋了,为什么就我这么倒霉?凭什么啊啊啊啊?!!为什么不是某某某、某某某和某某某,他们都在集训,就我要在这里?!!”
  他妈妈赶紧安慰他,又跟这屋里其他人解释,说他们家小卷发病住院之前正在备战一个全国奥数比赛的省预赛。
  凌田刮目相看,原来小孩哥还是个理科学霸,只是这不连预赛都还没进嘛,好像也不是很可惜。
  辛勤却挺懂行,也过来安慰季元,说:“那个比赛基本都是高中生参加,你初中就能去,真的很厉害,比其他人多好几年时间,等恢复好了有的是机会。”
  季元却不领情,抬头冲回去:“你参加过啊?”
  言下之意,你什么档次,来给我上课?
  不料辛勤还真点了点头,说:“对啊。不过不如你,我高二才参加的。”
  季元不是很信,挂着眼泪鼻涕继续问:“拿名次了吗?”
  辛勤又点了点头。
  季元更不信了,说:“那你怎么学医啊?”
  言下之意,脑子不太好才会学医,各种意义上的。
  这话其实挺冒犯,但辛勤却笑了,像是领会到了其中的幽默,说:“就是……喜欢吧。”
  季元还没完了,说:“拿名次就能保送清北,干嘛选上海的学校,医学院排名也不是第一啊。”
  辛勤仍旧笑着,不急不躁地说:“因为想跟这里的一个导师。”
  凌田听了却在腹诽,啧,单峰吗?居然高中就粉上了,怪不得这么忠心耿耿。
  季元收了泪,直接求证,问了“辛勤”两个字怎么写,参加的哪一届比赛,拿出手机开始搜索获奖名单。虽然时隔多年,还真让他搜到了,手指点着看下来,在一等奖那一栏里找到一个“辛勤”,名字后面跟着学校和年级。
  “哟,杭二的。”季元说,大概算是他们理科竞赛圈子里常见的几个学校之一。
  凌田继续腹诽,哦,原来是浙江孝子啊,考上海的大学,在离家 200 多公里的一线城市工作,听父母召唤可以随时回家的那种,跟留在本省的一流孝子比起来差一点,只能屈居二流。
  她这头想着,季元倒是认可了这位“小医生”的智商,从而确认他有资格给自己做宣教,不说话了,抬头看着他,等着听他讲。
  辛勤说:“要是没问题,我们就开始了?”
  没人再有异议,他转身拿了支蓝色水笔,在白板上画了一个一头圆圆的,一头长长的,还翘起来的东西……
  艾慕老病号了,全程挂机,在旁边低头刷着短视频,不时吃吃笑。
  凌田看得目瞪口呆,在心里说:你,这,是,在,画,什,么,玩意儿啊?!不会是要讲你导儿的研究方向《糖尿病对男性勃起功能的影响》吧?可是我跟艾慕为什么要听这个?就算你讲给小孩哥听,是不是也太早了点啊啊啊?!
  一连串的疑问在心中咆哮而过,她问不出口,辛勤倒已经画完了,转身对他们说:“这是我们的胰脏。”
  凌田一下尬住,默默对自己说:好吧,是我的心脏。
  第8章
  画完胰脏,辛勤换了一支红色水笔,在中间添上枝状的胰管,又在管道周围画上一个个小圈,代表胰岛。
  他就用这个图,给他们讲了胰岛素的来源和作用,解释了一型糖的发病原理。
  凌田起初还保持着嘲讽状态,听到他说,胰岛里的贝塔细胞分泌胰岛素,就像钥匙,帮助葡萄糖打开进入细胞的门,是人体获得能量的关键。
  她心里想:嗯,贝塔细胞,就是单峰说的那种被她自己的免疫系统攻击完了的东西呗。
  又听到他说,在健康状态下,贝塔细胞可以根据血液中葡萄糖的含量分泌适量的胰岛素,使得血糖相对恒定地保持在每升 4 到 7 毫摩之间。但一型糖病人没办法实现这种自我调节,血液中过多的葡萄糖无法被吸收,身体只能分解脂肪和肌肉组织的蛋白质来维持运转,制造出酮体,使得血液过酸,最后发展成酮症酸中毒。
  她又在心里想:没错,正是在下。
  那感觉恍若回到中学生物课堂,她怀疑自己随时可能开始习惯性走神。
  但辛勤就是在这时候对他们说:“很多人觉得,糖尿病都是因为生活方式有问题才得上的。有些患者也会这样想,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没有好好运动,好好休息,所以才得了这个病。但其实并不是,尤其一型糖,发病原因在医学界都尚不明确,可能只是因为一次感冒发烧,免疫系统就出了问题。先有了这个病,身体总是处在饥饿和脱水的状态,所以才会特别需要甜的水分多的食物,造成饮食不规律的现象。”
  凌田终于被这段话戳中,因为她真的这样想过!她看向辛勤,他也正看她。他的眼睛还是很好看,目光温柔带笑,干净又善意。但这一次,她似乎看到了更多东西。她忽然觉得他是知道的,上午在病房里单峰的那番话对她打击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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