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田嘉木看看另外两个床位,踟蹰两步,到底还是走了。
  凌田跟他道别,心里不算太意外。
  虽然这一天是周六,但田嘉木在律所做非诉业务,工作一向很忙,经常加班。哪怕人在家里,也是笔记本电脑不离手,电话不停。
  隔壁 1543 床的胖阿姨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待田嘉木走后,开腔与凌捷攀谈,她自我介绍姓汤,说:“本来 1544 床住着个二十几岁的男小歪,听讲是在网吧打游戏昏倒被人送进来的,血糖高得吓死人,身上一股怪味道,现在总算转走了,我们这间都是女病人,大家方便。”
  大三甲医院病人太多,原则上尽量分男女病房,但实际经常做不到。内分泌病房只按病种分了几个病区,糖尿病,甲状腺,垂体肾上腺,水电解质紊乱和酸碱平衡失调。凌田住的这一间都是糖尿病。
  果然,汤阿姨下一问就跟抢救室的老太太差不多:“你女儿几岁啊,怎么也这么年轻就糖尿病啦?”
  不等凌田凌捷回答,靠门的 1542 床已经一脸了然地说:“她估计跟我一样,一型糖,二十多发病算晚的了,我十二岁就得了。”
  凌捷接口说:“我们还没确诊。”
  1542 床朝她们这边望了望,扯嘴角笑了下,没说话。
  凌田也朝那里看过去,1542 床也是个年轻病人,看起来不比她大多少。
  那天中午,凌捷遵照医嘱去了医院食堂,买了一份小馄饨回来。
  大锅饭,自然好吃不到哪里去,馄饨皮子在汤里泡得烂烂的。凌田闻见味道,葱花、紫菜、虾皮、麻油,却觉得很香。
  她这时候不挂水了,但两边肘弯留置针还在,不太好弯曲,只能让母亲喂。
  馄饨挺烫,凌捷做事一向周到,早就想到了,跟食堂阿姨多要了一只一次性塑料餐盒,用勺子一只只捞出来,在空餐盒里中转,等放凉了些,再送到她嘴里。
  凌田一只接一只地吃,不记得多久没有过这种吃饭很香的感觉了。
  凌捷给她擦擦嘴,忽然笑了,看着她说:“是不是像小时候一样?”
  凌田也笑,点点头。
  凌捷这个人,聪明,高效,但没什么耐心,是很典型的那种对孩子高标准严要求的母亲。
  要是孩子争气,便是虎妈无犬女,只可惜碰上了凌田,又菜又脆,屁大一点事就能哭半天,小时候还能被大人托着拉着不输在起跑线上,长大到青春期,有了自己的主意,母女俩没少为了她的学习成绩和生活习惯闹矛盾。也只有在她生病的时候,凌捷才会对她特别好,没有要求的那种好法。
  恰如此刻。
  凌田不知该作何感想,她既喜欢,又不喜欢这样。
  喜欢是因为真的想起小时候,不喜欢也是因为这种喜欢的感觉,让她一直以来计划的独立生活像是个笑话。
  汤阿姨在旁边看到她吃馄饨,开腔说:“小姑娘测出来血糖这么高,最好不要给她吃细粮了呀。”
  凌捷说:“医生说可以吃的。”
  汤阿姨说:“不对吧,医生让我吃粗粮,这样血糖控制得好,吃点降糖的药就可以了,不用打胰岛素。”
  1542 床又开口,说:“阿姨,病情不一样的。”
  汤阿姨说:“怎么不一样,这边几间都是糖尿病病房,不都是糖尿病嘛。”
  1542 说:“一型跟二型不一样。”
  凌捷也把已经说过的话换一种方式重复了一遍:“医生说,我们还要做个检查才能分型。”
  汤阿姨“哦”了声,显然保留意见,隔了会儿又嘀咕:“我听护工讲,此地的管床医生其实还是那个叫什么,对了,规培,规培的学生。叫我吃粗粮的那个是主任,这里礼拜一大查房,你们到时候还是问问清楚比较好……”
  凌田听着,不知是身体尚未恢复,还是心里没底,馄饨吃了一半,吃不下了。
  凌捷站在床边,把剩下的一半吃完,收拾了碗筷。
  她仍旧没有跟凌田讨论病情,原本暗暗希望可以治愈,但越是查资料越发现这简直就是医学奇迹级别的例外,于是又退而求其次,希望是最轻微的二型,能够通过调整饮食和运动逆转,或者更差一点,至少可以吃药控制。
  凌田也在心里想,要是让她这么怕打针的人得上一种需要每天测血糖,每餐打针的病,会是一场多么地狱的噩梦啊。
  第7章
  在医院的第三天,凌田还没睡醒,就被护士叫起来抽静脉血了。
  这一次比在门诊那次更夸张,七根塑料管排着队放在托盘里。
  她人还迷糊着,就被扎了一针,血在管路里探头探脑地不出来。护士提醒她握拳,她努力握了,却发现没力气,握不紧。最后折腾了老半天,才把那七根管子凑满。吃过早餐之后一小时,两小时,又被各抽了一次,凌田觉得自己的血都快被抽干了。
  从那天下午开始,她和凌捷就在医院小程序上不断刷新,看血检报告出来没有,简直有几分当年艺考、高考查分的感觉。
  真的让她们刷到结果,已经是入院第四天的上午了。
  十几种抗体指标全部阴性,两人看到挺高兴,都觉得是个好消息。她们这几天已经学习了不少相关知识,如果是一型糖尿病,这些指标一般都有阳性的。
  那天刚好是周一,内分泌病房大查房。
  主任、主治、规培、实习,呼啦啦一大群穿白衣的人,一间间病房、一张张病床地龟速话疗,十点多才轮到凌田住的这一间。
  为首走进来的赫然就是单峰,先到靠门那张床,点名辛勤,让他来讲病史。
  模范牛马站在那一群白衣人中间,一看就是好学生,开口不慌不乱,简洁明晰。
  凌田听他讲,才知道 1542 床名叫艾慕,今年二十四岁,十二岁确诊一型糖尿病,十九岁发现眼底出血,已经做过两次手术,这次住院是因为低血糖,低到昏迷不醒,进了高压氧舱才抢救过来,安排做了各种检验检查,还在等待结果中。
  单峰听着,翻看病历,见惯不怪地说:“艾慕是我们这里老病人了,一型就是这个样子,血糖要么高,要么低,上上下下最容易引起微血管病变,时间一长,视网膜出血、玻璃体出血都来了。腺垂体功能查了吗?她这个低血糖要是腺垂体的问题,只能上激素了……”
  他说得挺严重,但艾慕照旧开启低电量模式,手机还在放着短视频。辛勤问她这两天感觉怎么样,她说老样子,问她还有什么问题吗,她说没有。
  就这样很快过完 1542,轮到 1543 床的汤阿姨。
  汤阿姨前一天才刚因为没签请假条偷跑出去吃东西被护士抓了现形,单峰批评她:“已经用了斯美格鲁肽,照理说是抑制食欲的,你还是这个样子,那不管在这里住多久血糖也调不好的。”
  汤阿姨找理由,说:“那个什么斯美格鲁什么的我打了胃里难受呀,胃里难受就想吐,想吐就想吃点东西压一压。而且我买的零食都是无蔗糖的,我想吃一点么也不要紧……”
  单峰继续说她:“无蔗糖不等于无碳水,而且它配料表上不写,你就相信它没有,就以为可以随便吃?要不要去看看糖足截肢的病人,还有 1544 床之前转去肾内科的那个,糖肾四期,接下去马上就是尿毒症了,你也想那样吗?”
  汤阿姨果然被吓住,总算没话了,点头说哦哦哦。
  昏迷,高压氧舱,眼底出血,糖足截肢,糖肾四期,尿毒症……凌田听完这一连串的并发症,眼见着单峰走到她面前。
  她开始紧张,既是因为那个悬而未决的诊断,也是因为不知道单峰再看到她会对她说些什么。
  我错了,不该不相信你没瞎减肥,说你脑子有病,让你去挂 600 号?
  当然,这是她想多了。
  单峰只是翻翻病历,说:“凌田是吧,那天真的很危险,检查结果出来,你人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让我学生查了你的电话打过去,还好离医院不远,我们安排得也及时,现在恢复得不错嘛,整个人状态都好了……”
  凌捷和田嘉木听他这么讲,连声感谢。
  啊?是这样吗?凌田看着他,在心里说。但她就是这么怂,一句话都讲不出。
  单峰淡笑说不用谢,言归正传,开始看检查报告,然后直接给了结论:“很典型的一型糖,以后胰岛素每天三短一长,或者用泵,慢慢控制吧。”
  凌捷怔了怔,才说:“可是……她抗体全阴啊,怎么会是一型呢?”
  单峰摇头,仿佛这话外行得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接,指着屏幕上另一个数据说:“你看她这个 c 肽,才零点零几,几乎完全没有了,贝塔细胞都给攻击完了,抗原都没了,抗体当然就阴了,再典型不过的一型。”
  凌捷又怔了怔,声音低下去,退一步问:“……那能不能不打针,吃药控制呢?”
  单峰像是听多了这种论调,啧一声道:“你们这些家长啊,总是想不打胰岛素,隔壁病房一个中学生的妈妈也是这样,刚出现症状的时候不重视,等到酮症酸中毒了才送孩子来医院,胰岛功能完全没有了,不打胰岛素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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