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晴子没回答,仍旧看着病历。
  樱木却更凑近了一点,轻声问:“还是大善人又得罪病人了,你给你导儿擦屁股呢?”
  晴子这回有了反应,抬头看了一眼推床上躺着的凌田,再给樱木递个眼色,示意他别乱说话。
  凌田即刻闭紧了眼睛装没听见,其实听得一清二楚。
  大善人?单峰?
  她忽然就明白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晴子之所以对她这么细心周到,不是因为他人好,也不是因为她有什么特别,只不过就是她的检查结果报了危急值,单医生意识到自己在门诊对她说的话是有误导的,怕她万一有个好歹,投诉到医务科,所以才派了手下带的小医生给她提供 vip 服务。
  好印象一瞬垮塌,她在脑中给他那副建模标准的眉眼配上下半部分,大蒜鼻子地包天,或者朝天鼻口呼吸,好似犯罪嫌疑人画像。
  第6章 世界上最幸运的绝症
  第二天一早,病房打电话过来通知的时候,田嘉木还没到,凌捷跟着护工一起把凌田从急诊抢救室送去住院部大楼。
  a 大附属医院历史悠久,地处城市中心,几次扩建都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东一块地,西一块地,组成庞大的院区。其上有几十年的老楼,也有前两年刚盖的新楼,中间隔着马路,以过街连廊相接,四通八达得好似一座太空城。
  凌田躺在推床上,床头挂着输液的袋子,枕边挨着心电监护仪,左转,右转,进电梯,出电梯,感觉好像走了几里地,最后直上 15 楼,这才看见内分泌病房的标志牌。
  护士出来接人,把她带到一个三人间,靠窗的床位空着,已经消毒完毕。
  自此,她便有了个新代号,1544 床。
  凌捷把她安顿好,去护士台领了材料,到楼下窗口办住院手续,再回抢救室取方才没办法拿的东西。
  一直等到一切停当,田嘉木姗姗来迟。
  认识凌田的人要是看到凌捷,总会觉得她长得像母亲,眉毛,眼睛,脸架子,都像。但要是看到田嘉木,又会觉得她像父亲。
  田嘉木跟凌捷同岁,今年四十七,还是年轻时的瘦高身材,冷白皮,戴副半框眼镜,样子蛮好。
  他是坐昨天晚上的飞机回的上海,广州机场的老规矩,航空管制,航班延误了几小时,半夜才落地。当时已经过了医院的探视时间,凌捷发了个清单给他,让他回家睡觉,早上再来医院,顺便带几件换洗衣服和日用品过来。
  这时候走进病房,他也知道来得晚了,解释说自己其实很早就从家里出发,路上有点堵,到了医院门口又排了半个多小时,才听保安说需要事先预约过车位才能进,于是只好掉头离开,把车停在附近一座商城的地下停车场,然后再步行过来,所以才弄到现在。还有凌捷让他拿的那些东西,有几样怎么都找不到。
  凌捷反问:“你不知道大三甲医院的车位紧张?”
  又翻了翻他拿来的袋子,说:“这个是洗碗机用的洗碗粉,我让你带的是洗洁精……”
  凌田在旁边看着母亲的面色,预感他们快要吵架了。
  所幸病房里人多,田嘉木没回嘴,凌捷也没往下说。
  门外医生护士走进来,凌田再一次看到“晴子”。
  这人仍旧一身白衣,戴着口罩,眉眼带笑地问她:“感觉好点了吗?”
  凌田下意识地点头,心里其实纳闷,医院这个班到底怎么上的,昨天中午看见他,半夜看见他,今天早上他还在,是住在这里的吗?
  而后,眼见着“晴子”戴上乳胶手套,拆开一套采血针的包装,用温柔耐心的语气对她说:“我们抽个动脉血,复查下血气,看看你酮症消了没有。”
  凌田:“!!!……”
  尽管在急诊每小时测一次毛糖,她自以为已经被扎麻木了,此时看见四五厘米长的针头,想起那种尖锐刺骨的疼痛,恐惧依旧。
  不等她说什么,田嘉木挨床沿坐下,揽过她肩膀说:“没事没事,田田别看,爸爸替你挡住眼睛。”
  这还是她小时候的习惯。
  当时生病,大多是凌捷带着她去医院,极其偶尔田嘉木也在,便会在抽血、打针、挂水的时候抱住她,帮她挡住眼睛。
  隔壁床住着个五十多岁的胖阿姨,笑看着他们唏嘘:“真是好爸爸。”
  护士长正带队检查病房,也跟着安慰:“小姑娘别怕,我们小新医生抽动脉血最拿手了,哪怕血压掉到 40/60,他都是一针解决。”
  抢救室的人叫他“晴子”,到了病房,变成“小新”。
  “小新”谦虚:“护士长教得好。”
  凌田既尴尬又害怕,既害怕又尴尬,在心里说:大哥,别嘴甜了,给个痛快吧。
  “小新”偏还慢悠悠的。他手大,手指修长,被乳胶手套紧裹着,搭在她手腕上,指尖轻按,传来些微暖意,先找到桡动脉的位置消了毒,又很是仔细地教田嘉木一会儿抽完血怎么按压,手放在哪儿,用多大的力度,最后提醒:“动脉不容易止血,要按得久一点,千万不要揉,也别窜位。”
  但进了针,还真挺快的。凌田不确定是自己耐受了,还是小新的技术真的可以,感觉好像没在急诊的时候那么疼,一下就好了。
  抽完血,他跟她入院谈话。
  凌田这才知道,“晴子”,a.k.a.“小新”,就是自己的管床医生。全名显示在床头的液晶屏上,是“辛勤”两个字。也是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人家叫的是“勤子”和“小辛”。
  辛勤,好牛马的名字。她忽然有点同情他,都挺不容易的。
  病历从急诊转过来,辛勤手上已经有了部分资料,这时候跟她确认了一下既往病史、家族史、过敏史,又问了更多问题,近到当下的主诉,远到她出生时的孕周,体重,几岁初潮。
  他问的是凌田,但几乎都是凌捷在回答,孕 39 周零 5 天出生,顺产,体重 3020 克,12 岁零两个月第一次来的月经。这些数字和日期,凌田要么不知道,要么不记得了。田嘉木也是一无所知,就站在旁边听。
  辛勤一一记录,又对凌田说了接下去的治疗方案——
  血气分析的结果很快就会出来,要是酮体已经消下去,就不用挂水了,胰岛素也会改成皮下注射。
  此地病房的惯例是每天 6 点、9 点、14 点、19 点、21 点,护士到病床旁测毛糖,每餐之前打速效,然后吃饭,睡前打长效。
  此外,明天一早还给她安排了抽空腹静脉血,早餐后一小时,两小时,再各抽一次。
  凌田听麻了,苍天啊,她到底还得挨多少针?!
  凌捷却是做过功课了的,紧接着提问:“是不是要查抗体和 c 肽?结果出来,是不是就能分一型还是二型的了?像凌田的情况,以后有没有可能不用打针,吃药就可以控制呢?”
  辛勤耐心依旧,但还是说:“明天一早记得先别吃早餐,等这些检查结果出来,我们再做分析。”
  话仍旧是对着凌田说的,还给了她一本小册子,让她先看起来。
  凌田看到封面上印着的题目——《糖尿病小百科》,猜到他的意思,似乎是在说:你得自己弄明白病情,不能都让你妈妈代劳。
  她一秒被戳中,却又有点不高兴,这是她亲手签了病危通知书的第二天,两条胳膊从臂弯到指尖千疮百孔,她都已经这么惨了。
  但尽管不高兴,等到入院谈话结束,辛勤离开,她到底还是打开看了。
  这是一本 a 医附内分泌科自己编的宣教材料,写得简明扼要,翻开第一篇便是分型。
  凌田过去只在某部美剧里听到过这种说法,type one diabetes,type two diabetes,至于有什么区别,她当时觉得与己无关,过眼就忘记了。
  直到此刻,她才看到这本小册子里写,一型糖尿病是因为免疫系统错误地攻击并破坏胰岛细胞,导致胰岛素分泌不足或完全缺乏,多发于青少年,起病急,症状严重,需要终身注射胰岛素治疗。二型则大多是因为遗传和生活方式引起的胰岛素分泌不足或抵抗,多发于成人,初期症状较轻,可以通过药物和调整生活方式治疗。
  她试着把自己的症状对号入座,都有点像,又都不全像。想要等着辛勤来病房的时候,再问问他,但他好像终于交班走了,这一天,她没再看到他。
  午餐之前,护士过来收走了心电监护仪,停了输液,告诉她血气检查的结果已出,酮症消了,鼓励吃东西。从明天开始可以订病房的送餐,今天去食堂买一点,小馄饨、面条什么的都行。
  田嘉木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走的,临走前跟凌捷到走廊上说了几句话,回来便对凌田道:“爸爸还有点事,得去一趟办公室,晚上再过来看你。”
  说完又转向凌捷:“今晚我陪夜,你回去好好休息休息。”
  凌捷干脆拒绝,说:“行了,你走吧。晚上还是我陪,女病房,你呆着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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