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爸爸……”凌田说。
  “田田,”那边传来田嘉木的声音,语气焦急,“你怎么样啊?你还好吗?”
  凌田说:“现在好一点了。”
  田嘉木说:“爸爸在广州出差,改签了机票,今天晚上就赶回来……”
  凌田说:“好,你忙,不急。”
  她这才知道原来父亲这两天不在本市,有些奇怪母亲之前为什么没跟外婆解释,却也小小地松了口气。
  凌捷没等田嘉木再说什么,已经收回手机,转身走出去,到外面急诊大厅里找了个角落,继续讲电话。她蹙着眉,神色严肃,右手拿着手机贴在耳边,左手抱臂。
  离得远,凌田听不见声音,只看见粗略的表情和肢体动作,但还记得从前他们在家里吵架,那些场面太过熟悉,以至于可以给此刻配上对白:
  田嘉木:怎么会这样?
  凌捷:我怎么知道怎么会这样?
  田嘉木:你这什么态度?
  凌捷:我什么态度?!你跟我耍什么脾气?!孩子出了问题就都是我的责任吗?
  田嘉木:你是她妈妈啊!
  ……
  过去那些争吵,几乎也都是因为她。
  人们都说,后的生活是一地鸡毛。凌田一直怀疑,自己就是凌捷和田嘉木之间最大的那一堆鸡毛。直到后来上了大学,以为总算不用再听他们吵架了,却没想到只一场病,又回到从前的样子。
  但方才纠结的那个问题终于有了答案,这一次,至少这一夜,还是凌捷管她。
  打完电话,凌捷回到推床边,还没来得及跟凌田讲话,隔壁陪床的老太太闲着没事,凑上来与她攀谈,说:“你们小姑娘几岁啊?看起来也就十几岁廿岁吧,哪能年纪轻轻就糖尿病啦?”
  凌捷没答,只嗯啊敷衍几声。
  老太太却不觉得过界,继续絮叨:“我老头子也有血糖高的毛病,但他是六十多岁才查出来的,你们怎么会这样?不过也是,现在吃的喝的东西都跟从前不一样,各种各样怪毛病也多……”
  凌捷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反过来问老太太,住院都需要准备些什么,去哪里买合适。
  老太太热心指点,凌捷一一记下,去了趟急诊部门口的便利店,买了吸管杯、折叠椅、毯子,纸巾、大瓶饮用水,左右开弓地拎回来,学其他陪床家属的样子,在推床后面靠窗的地方见缝插针的支开椅子坐下,开了笔电工作,隔一会儿问一声凌田,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水?要不要上厕所?
  护士每小时过来测一次毛糖,凌捷在手机上做着记录,眼看着数值慢慢往下降,从三十多变成了二十几,再到十六七。到了傍晚六点抢救室交接班的时候,医生过来看了看数据,说好转了不少,调整了药量。
  凌田确实感觉头不怎么晕了,胃里也不恶心了,哪怕臂弯里还扎着针,不太能弯曲,她还是让母亲把推床摇起来一点,屈膝靠躺着,开始刷手机。
  说是因为无聊,其实反反复复搜索的都是那一个关键词,糖尿病酮症酸中毒。
  对她来说,这并不是个完全陌生的名词。至少糖尿病三个字是熟悉的,她也曾听说过谁谁谁查出来糖尿病了,但那些基本都是老年人,或者挂着个大肚子的中年人,年纪四十朝上,体检发现三高,从此节食吃斋,锻炼身体。
  而她只有二十二岁,体重从来没有超过一百斤,哪怕此刻躺在抢救室里被医生盖章认定,仍旧觉得难以置信,自己怎么可能跟这个病扯上一毛钱的关系?
  这时候看不进科普文章,她还是拿小红书当搜索引擎,几个字打进去,一篇篇笔记看下来,才发现上午在门诊叙述的病情,心慌、头晕、恶心、没有力气,原来都是酮症酸中毒的典型症状。
  按理说,三甲医院内分泌科的主任医师不至于遗漏这个可能。单峰给她开的验血项目里也包含了血糖和酮体的测定,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当时只字未提,也没让她立刻测个指尖血排除一下。
  也许是因为她百度就医,自以为是甲亢,惹单医生不高兴了。又或者正好套进了某种刻板印象,让他觉得她更像是吃了什么不正规的减肥药,瞎减肥减成这样的,被他点破了还非不承认。
  回想当时,他只是反复地说她饮食障碍,应该去看看心理。她走出诊室之后,很有可能选择不去付费做检查,而是预约下个月才能看上的心理医生,然后努力吃东西,让自己快乐起来,血糖估计会飙到一个更恐怖的数字,最后会怎么样?她不知道。
  双方只是口头交流,事情过去之后很难再说清楚,但她觉得单峰的措辞对她是有误导的,此刻忽然有种沉冤得雪的感觉,转念又觉得有点傻,竟然试图用自己的病来证明别人错了。
  所幸命运眷顾,她当时验了血,还选了一家距离医院门口不足五十米的小店吃饭,及时进了抢救室,用上药,感觉好起来,人生又有了希望。
  虽然,她也在许多篇笔记里看到许多人在说,这病得上了就得终身治疗,有的吃药,有的打针,却还是心存侥幸地想,我才二十二,身体一向健康,我跟那些人不一样,应该只是急性发作,暂时的血糖高,治好了就没事了。
  与此同时,病床后面的角落里,凌捷坐在一张二十块钱买来的露营椅上,也正对着笔记本电脑反复搜索着同样的关键词,糖尿病,酮症酸中毒,一条条链接点下来,对比着凌田的检查单,看得半懂不懂。
  夜渐渐深了,医院其他部分安静下来,急诊部反倒比白天更热闹,抢救室里整夜不关灯,光明大放,简直像个闹哄哄的大菜场。
  先来个跳楼的,一通心肺复苏之后转去了手术室。又来了个浑身紫色的,说是血氧饱和度已经低到 50%,直接上了呼吸机。而后来了三个争风吃醋打架的,其中一个还躺在推床上吱哇乱叫着缝针,另两个倒已经和好,站在外面亲上了。
  凌田累了,时而迷糊过去睡一会儿,忽地被吵醒,看会儿热闹,又迷糊过去。
  凌捷也差不多,被吵醒了,就开笔电工作一会儿,等静下来,再蒙上毯子闭目休息。护士仍旧每隔一小时过来测血糖,她露头听个结果,继续在手机上做着记录。
  两人就这样怀着各自不同的忧虑和侥幸,挨着在医院的第一夜。
  这一天,辛勤是 24 小时的班,中午被导师一个电话叫出去,从门诊到急诊地跑了一趟腿,下午赶回病房,一直忙到深夜。
  晚查房之后,他补完当天的病历和首程,把检查结果看了,准备好第二天出院病人的材料,几个病情不稳定的床位又转了一圈,这才得空去一趟急诊楼。
  刚进大厅,经过茶水间,李理正在饮水机旁边往一保温杯西洋参桂圆水里兑红牛,看见他便问:“今天病房没事?”
  辛勤说:“四个出院,空床收满。”
  李理说:“那怎么还有空来看我?”
  辛勤说:“有个病人在你们这儿。”
  “哦对,交接的时候听师姐说了,”李理这才想起来,“还是你行,别的科室只有急诊往病房塞病人的,你反过来往急诊塞病人。”边说边把杯子递过去,请他喝自己的秘制能量水。
  辛勤知道里面是什么,摆手拒了,说:“我还好,不用这么补。”
  李理拧上保温杯的盖子,几步跟上去,拿着翻译腔揶揄:“是的,我的朋友,你不用休息,没有感情需求,你天生适合 36 小时的班。”
  辛勤笑,没再说什么,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抢救室。
  他们读的都是 a 大八年制的临医本博,从大一开始就是同学,直到第七年分了专业。毕业之后,又都进了本校的附属医院。李理即将完成为期两年的外科规培,热门科室留不下来,最后的希望是能定岗在急诊。辛勤在内分泌科一个临床博后并轨规培的项目里,还有一年才能出站,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总之都是不上不下,兵荒马乱的时候。
  不知半夜几点,凌田再一次听到熟悉的声音,那个内分泌科的医生又来了,跟人说着话走到她的推床边。
  她虚虚睁眼,果然。
  他正站在床尾,凝神翻看她的检查和用药记录。
  虽然脸上仍旧戴着口罩,略微低头,但她状态好了些,视角也合适,终于看清楚了他没被遮住的上半部分。
  含蓄的内双,眼型狭长,额头,山根,几乎就是游戏人物建模的水准,尤其是他垂目看病历的时候,让她想起自己曾经想画但一直没能画出来的某个古风人物。
  她凭想象给他补全下半张脸,不得不承认唐思奇赢了。
  旁边站着抢救室值夜班的医生,像是叫了他的名字,不确定是哪两个字,空耳听着像“晴子”。
  她便默默给他俩编了个号,内分泌医生是“晴子”,抢救室医生是“樱木,也确实一个精致,另一个糙一些。
  樱木拿胳膊砰砰晴子,说:“人是你中午送来的,半夜又来一趟,什么 vip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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