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李莫辞跟着水手们下船采买,不料在返程的时候迷了路,水道错综复杂, 便似一张巨网, 把往来的行人团团困住, 教人挣不脱束缚,逃不出生天。
“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起雾了, 真是奇也怪哉!”
“往前一里有一处村落,不如先在渡口停船靠岸。”
雾色愈来愈浓, 茫然已不见前路, 亦不再留人退路。“砰”地一声,船头碰到彼岸, 水手们定睛一看, 却见这处码头似已荒芜良久, 岸边生出杂乱的芦苇,水面上偶然所见, 时不时翻出两三条形状凄惨的死鱼。
一片死寂之中, 船头这一声巨响,已尤其让人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一人环顾一周,皱眉道:“兄弟们,这处村庄甚有古怪, 大家千万不要乱跑。”
又一人急匆匆道:“老刘,那位小李公子好像不见了!”
“什么!”
李莫辞在他们停船的时候,便已先行离开,他早已闻不惯这一船的汗臭气,也喝不惯船上浑浊粗粝的茶水。
他步入一户人家, 喊道:“有人在吗?”
除了无穷无尽的回声,没有人回答他。
李莫辞只好推门,但这一扇门也早已年久失修,轻轻一推,便呜咽着倒了下去。
李莫辞吃了一嘴灰尘,狠狠呛了一阵,他走到里屋,却见屋舍俨然,日用器具一应齐全,厨房门口备有一缸井水,案板上还放着一只尚未洗净的猪肘,旁边盛了一桶猪杂。
他自言自语,道:“看来主人家只是出门了还没有回来。”
他实在渴得厉害,便也顾不得许多,舀过一瓢井水便往喉咙里灌,如此先后三瓢,终于浇灭了七窍里渴出来的烟火。
他满足地叹一声,这时只听得四面一道哨响,李莫辞还以为是主人回来了,便出门去看,却一个人影也没见着,寻至里巷,倒忽然冒出来一阵更浓的雾气。
这下却是彻底找不着北了。李莫辞心下终于有一点慌张,他四处碰壁,一不小心,额头还撞到了一堵墙上,差点磕出来一个大包。
他飞身跃到墙头,想要望一望方位,但四周皆是迷雾,四方尽是迷途,没有尽头,也无归处。
他只好丧气地跳了下来,他不该不听师父他们的话,一意孤行,随处乱逛的。
他又走了一会,身上已是疲惫,心下更添迷茫。他歇了一歇,一抬头时,忽而望见不远处似有一道人影,他登时精神一振,挥手高声道:“那位兄台——”
他正要问话,却见那人四肢着地,不一会便蹿了开去。
李莫辞一惊,不由冒出几滴冷汗,心道:“难道是熊?可是江南怎会有熊?”
他心道不好,此地诡异,还是及早抽身为妙!
但此时再要离去,已是太晚了。
刹那之间,这一座空村已地动山摇,一群尖锐的怪叫刺破一方寂静,划破层层迷雾,李莫辞瞪大了眼、张大了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一群衣衫褴褛、形状怪异的生物手脚并用地从土丘俯冲下来,它们欢呼雀跃、成群结队,如汹涌的海潮一般席卷而来!
一时间,李莫辞已不能分辨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他过于惊惶,一动也不能动!
他不动,它们之中的前锋却已一跃而起,一声大叫,便要扑向李莫辞!
千钧一发之际,李莫辞拔出腰间短剑,一剑刺中对方胸膛!
他抹了抹汗,待到大雾散去,他终于看清了他刺中的是什么——那竟是一个人!
李莫辞陡然后退几步,他没有想到,自己竟杀了人。
一个活生生的人,此刻半死不活地在地上翻滚哀鸣,他虽然是人,却已变作一头发疯的野兽。
他的同伴,也都已失去神智,都已变作野兽。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李莫辞脑海混沌一片,但他已不能思考,只有一味逃跑!
一夫难敌千军,何况那些人虽已失去神智,却并不笨,他们看见李莫辞的剑,纷纷抄起农具,拿起武器。
他们穷追不舍,在李莫辞屁股后边紧咬不放,目中射出贪婪又呆滞的绿光,便似一头头疯狂的鬣狗。
李莫辞气喘吁吁,他的手脚竟似已不再属于自己,天上地下都已乌云密布,人群已将他团团围住!
他们密密麻麻地趴在李莫辞的头顶,李莫辞惊惧不已,哀叫了一声:“师父!”
一道剑气袭来,那些人瞬间被震了开去,苏京从天而降,喝道:“休伤我徒儿!”
苏京一剑抵住一人咽喉,与他们对峙,一边道:“莫辞快走!”
李莫辞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师父……”
苏京厉声道:“还磨蹭什么,走!”
苏京大汗淋漓,她咬着牙,又笑了一声,道:“诸位,你我本是井水不犯河水,想必你们也不想与我拼个两败俱伤吧。”
但他们竟似已根本听不懂苏京在说什么,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苏京暗骂一声,她悄悄后退,而后忽然一剑挥出,掀起一地尘土,待到那些人反应过来的时候,苏京已然在烟尘里不见了踪影。
此时水手们便要开船离岸,李莫辞哭着恳求道:“我师父还没来,再等一等吧!”
有的人便有一点犹豫,一人却叫道:“苏掌门乃武林高手,能有什么事?咱们还是先保住小命要紧!”
众人便要称是,李莫辞一把抱住那人,急急道:“你要什么?你们要什么,我都可以给!”
“别别别!钱再多也得有命花啊,这种时候还是保命要紧!”
李莫辞怔了一下,骂道:“你们怎么见死不救,这么不讲道义!”
一些人已低下头,似不敢再看李莫辞。
一人却冷笑道:“道义有什么用?这么多年了,你们这些大侠又可曾管过我们老百姓的死活?”
李莫辞浑身一冷,他搜肠刮肚,很想反驳那人,却一时也不知如何反驳。
众人各扫门前雪,几十年来,无论贵贱贫富,他们都过着一样的生活。
每个人都对这样的生活不满,所有人都怨声载道,却又都不得不过这样的生活。
为什么千百年来,人们总是要过这样的生活?
为什么千百年过去,人们还是这样的悲哀与无奈?
李莫辞忽然发现,他和他们之间,已有了一道不可忽视的鸿沟。
哪怕他们只隔着一步之遥。
“走吧。”
一些人叹息着,便要结队离去。
李莫辞死死地盯着他们,他的胸中已似燃起一道炽热的毒火!
他终于怒吼一声,拔出那把苏京在他七岁生辰时送给他的短剑,而后骤然跃起,胁持了一名水手,喝道:“不能走!”
众人陡然色变,怪叫道:“这就是名门正派的弟子?!”
“我不管!我只要我师父活着!”
李莫辞大喝一声,他好像一头炸毛的小狮子,努力要让自己看起来更不好惹一点,可他这样一边哭,一边发怒,只会让他的伪装在顷刻之间土崩瓦解。
众人怔了怔,他们这才想起来,李莫辞也只不过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罢了。
双方僵持不下,这时一道轻轻的叹息却消散在风里:
“莫辞,放下吧。”
李莫辞周身一颤,侧头望去,只见苏京白衣浴血,神情却一如往昔。
“师父!”
苏京皱了皱眉,道:“你可还记得我和你母亲教过你什么?”
李莫辞一怔!
他咬着牙,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两个字:“记得。”
他拜师的那一天,苏京送他短剑的时候,曾经嘱咐过他,无论何时何地,也不要把剑架在无辜之人的脖子上。
他执拗道:“弟子不孝,但今日情形再来一次,弟子也绝不后悔!”
苏京看也不看,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李莫辞踉跄几步,咳出血来。
她长揖一礼,道:“教不严,师之过,今日一事,是苏京的过错,苏京对不住诸位了。”
众人见她这般,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嗫嚅着先上船了。
苏京却又一把抱住李莫辞,道:“镜湖派的名声已经不起折腾了……”
她帮李莫辞擦了擦血迹,道:“还疼吗?”
李莫辞摇了摇头。
“太过好胜不是一件好事,你该听一听别人的劝。”
李莫辞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还有你的剑,你的剑曾经挥出过成千上万次,但为什么这一次面对那些人,你却只出鞘了一次?”
苏京道:“你应该多下山来,多见见活人,而不是只对着木头人和稻草人练剑。”
李莫辞却道:“我知道他们都在想什么,我不愿给他们做笑柄!”
苏京怔了怔,李莫辞道:“师父,我的生父到底是谁?是不是他们说的不夜侯?如果是他,为什么母亲从来不告诉我,为什么他这么多年,都不愿意来见我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