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苏京快步走过十几扇门窗,连她的影子也追不上她。
她推门而入,道:“阿萝,我已问了船长,咱们明日便可抵达扬州了。”
李阿萝独坐灯下,她眯了眯眼,似乎并不适应这样耀眼的光芒。
她道:“莫辞呢?”
她的声音又轻、又慢,像是一段恍然于梦中滑过的绸缎。
她周身上下,也俱着青黑色的绸缎,脑后盘髻,髻上别簪,她背着朝阳,对着昏黄的铜镜,正在为自己描眉、贴钿,她的一对细细的腕子上边,还戴着一对细细的水玉镯子。
“我让他下船采买去了。”
苏京大咧咧地坐了下来,随手从妆奁拿过一支步摇把玩,却被李阿萝拍了一下手背,轻斥道:“别胡闹!”
“阿萝,我可是你师姐,怎么没大没小?”
李阿萝抿唇笑道:“我怕你不知轻重,这些首饰可不像刀剑一样可以随你摆弄,别又给我玩散架了。”
“那又如何,大不了我再赔你一副便是。”
“你身为一派掌门,能不能学着点勤俭持家?”
苏京嘟囔道:“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败家,我本就对往来人事一窍不通,当年师父临终,本是许了掌门之位给你的……”
李阿萝叹一声,道:“师姐,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是啊是啊,十多年了,可是阿萝,都这么多年了,你也该梦醒了。”
李阿萝怔怔道:“师姐?”
苏京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道:“师妹,你是不是还忘不了温阳那小子?”
刹那间,千万缕极细微的情丝在李阿萝的脸庞往来穿梭,织就一幅春花秋月的双面绣,一面是喜,一面是愁,让她啼笑皆非、哭笑不得。
“哼!我就知道,温阳那厮真是祸害遗千年!”
李阿萝苦笑一声,道:“师姐,可你年少时,不是也与他有过一段缘分?”
苏京摆摆手,有点尴尬道:“往事不堪回首,莫要再提。”
“我却不能不提”李阿萝道:“师姐,你可知道,那时候我看着你们出双入对,心中有多羡慕?”
苏京不解,道:“他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么多年念念不忘?”
“人人皆有情痴,师姐你醉心武学,我却无论如何,也逃不开一个情字。”
李阿萝眉间飞过几道愁云,她又道:“其实这么多年,我早该明白,那一去,他是不会回头的了。”
“那你还?”
“我只是忘不了,放不下。师姐啊,我实在是求不得、参不透、看不破。”
苏京顿觉迷惘,她轻轻叹道:“你这般……却叫师姐如何放心?”
李阿萝却笑了笑,道:“人生百年,不过白驹过隙耳,左不过是再熬过几个十年。”
她转过话头,道:“我却一直很是好奇,师姐你当初和他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虽然当年温阳和苏京在一起的时候,他还不是后来那个花花公子,但两人所求南辕北辙,怎么看也不该搭在一块。
苏京挠了挠头,讪讪笑道:“大概是因为……他比较抗揍。”
李阿萝沉默了一会,难怪她每次看见他俩都是一副大汗淋漓的模样。
她不敢置信,道:“你们不会每次约会都是在比武吧?”
苏京大义凛然地反问:“那不然呢?”
李阿萝脑子里回荡着这句反问,她晕晕乎乎道:“……那你们后来怎么分开的?”
苏京一脸愤慨,道:“他成天找我吟诗作对,抚琴作画,他又不是不知道我没什么文化,还老拿这套来怼我,后来我嫌他打扰我练功,就一脚把他给踹了。”
李阿萝想了想,道:“可小重山的人不是说,你是因为他瞧上山下一个姑娘,这才扇了他一巴掌?”
“那姑娘倒也是一个缘由,不过我扇他的时候,我跟他已经分了,我只是看不惯他勾搭有夫之妇,破坏人家夫妻和睦。”
苏京哼了一声,道:“我早知道这些年外边都怎么传我的,无非是说我蛮横好妒,可他温阳又算哪根葱?”
她心道:“温阳不三不四,二十年来怕是勾搭了半个江湖,可他招惹别人也就算了,竟还要来招惹我师妹,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师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李阿萝道,“我不是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我只是没有办法……”
这么多年,她一面明白,一面糊涂;一边清醒,一边堕落;一会沉睡,一会梦破。
每个人生于世间,都有自己的一方苦海要去挣扎,要去勘破。
“阿萝……”苏京举棋不定,犹豫了好一会,方才开口道,“莫辞他,到底是不是——”
李阿萝的两只瞳孔骤然缩紧,变作两滴血珠!
两人原本融洽的气氛冻结了,过了一会,李阿萝才艰涩道:“师姐,我们不是说好的……”
“罢了,不提了。”苏京道,“是师姐的错,我不该问的。”
她探过身,笑着抚摸李阿萝皱巴巴的眉头,道:“小阿萝,你瞧你,远山都舒展不开了。”
李阿萝便笑了,苏京开始鼓捣她的石黛,道:“不如让我来帮你画眉?”
“可别了。”李阿萝道,“你若是执笔,怕是一斧头劈下去,将远山变作断壁,到时候他们华山派可要找我对簿公堂了。”
苏京打趣道:“唉,可惜莫辞不在,我该让他看看,他母亲是怎么挤兑他师父的。”
李阿萝扑哧一笑,道:“这件事,莫辞也不会站在你这边。”
苏京笑了笑,又正色道:“说起华山派,今年七月论剑,便是由华山承办,五年前季掌门仙逝,那一届的论剑便就此搁置,一直到今年才旧事重提,也不知道顾掌门会怎么办。”
“顾掌门自然有顾掌门的办法。”李阿萝道,“倒是那谢拂衣,他残害掌门、背弃师门,当年除开华山派,江湖上许多曾受过季掌门恩惠的武林人士也自发捉拿谢拂衣,为何五年来,却还是不见谢拂衣的踪影?”
苏京道:“我却听说,谢拂衣之所以能躲过追捕,全赖有人在背后帮他。”
“哦?谢拂衣这种不仁不义的小人,什么人会帮他?”
“据说是子午盟。”
“子午盟?”
“正是。”苏京道,“一年前,巨鲸帮本已打探到了谢拂衣的蛛丝马迹,但不久之后,巨鲸帮帮主便被子午盟灭口,帮众上下噤口不言,而后巨鲸帮几大堂主为争夺帮主之位大打出手,巨鲸帮分裂,从此名存实亡,北溟堂堂主姚飞鲲携款潜逃,至今不知去向。”
李阿萝道:“听说……子午盟的主人,便是青冥剑主?”
“不错,我本也这样以为。”
“但你现在不再这样以为?”
苏京道:“一个月前,济海楼危难之际,是青冥剑主出手相助,救了许多武林同道。”
“青冥剑主来去皆是谜团,从前我们一直视他为魔头,可是细细想来,我们也从来没有证据能证明他害了什么人,他和子午盟之间的关系,也只是天枢阁空穴来风,其间真真假假,谁也分不清楚,但我不相信一个愿意为他人舍命的人,会是一个滥杀无辜的魔头。”
李阿萝略一思忖,道:“师姐,你这话虽有道理,可是出了你我二人之耳,还是不要让第三人知晓的好。”
“八大剑派之中又不是只我一人这样想,近日梁有朋梁掌门,不是也邀青冥剑主上门做客?”
“梁有朋是梁有朋,我们是我们。”
苏京有点诧异,似乎没有想到李阿萝的语气会这样生硬。
李阿萝顿了顿,缓声道:“师姐,八大剑派虽同出一源,却也分家上百年了,魔教东征之后,门派隔阂更深,近些年来,季掌门去后,更是已许久不曾往来,拿崆峒派来说,在他们与秋家联姻之前,最多不过是些师兄弟之间的意气之争,但联姻之后,崆峒派虽名为一派,实则已分成岳、秋两派,更有一派,是不服岳掌门即位,也不忿秋家分权的崆峒派长老,三者互相勾连,又彼此牵绊,试想一派之中,便有诸多派系,何况八大剑派?这其中的叵测人心何止千万,师姐,你我都不能不防啊。”
“阿萝说的是,人心诡谲,这一道上,我确是不及你思虑周全。”
李阿萝慨叹道:“我却是思虑过多,成日忧心忡忡,困于其中不能自拔,这一脑子的思虑又有何用武之地?”
苏京握住她的手,道:“所以你有我,我也有你。”
李阿萝不禁动容,她已泪光闪动。
苏京不像她心思细腻,可是即便如此,苏京也一直陪伴她、关心她,为她分忧,又与她逗乐。
她早已变作一个懦夫,她甚至已放弃了自己,但苏京仍没有放弃她。
“好。”李阿萝哽咽着笑道,“我们便同进退,共生死。”
第67章
城郊外, 一只小船缓缓驶入一江大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