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总之最后,万总把钱借给了她,签的借款合同是最仁慈的那一种,不算复利,每月固定本息,五年内还清。
苍耳把钱交给舅舅,让他立即给外婆转院。至于钱的来源,苍耳甩到了黄雅芳身上。
黄雅芳是苍耳的妈妈,七年前外出打工、一去不复返。苍耳谎称自己一直偷偷跟她有联系,昨晚她听说外婆生病的事,连夜把钱转给了自己。因为苍耳知道如果说实情的话,舅舅一定会立马揪着自己去还贷的。
有了钱,一切都好办。舅舅迅速将外婆送到上海的医院做了手术,对外宣称是自己拿的钱,当然又博得了孝子的美名。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手术很成功,苍耳兑现了对自己说过的话,她接回了一个平平安安的外婆。
因为外婆的这场病,苍耳落下了一个多月的课程,在洗澡都恨不得带本书的高三,一个多月就是天堑,她再也没跟上同学们的节奏。但苍耳也没什么怨言,她从十岁开始就学会了一件事:接受。
接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所有事,接受自己就是比较倒霉的那一个。她还自我安慰,幸好自己原本成绩就不好,否则不是亏死了。
不过小地方没有秘密,借高利贷的事情很快就传到黄进耳朵里。那天是周五晚上,在重点高中就读的表弟回家过周末,苍耳和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吃饭,外婆在楼上休息。
黄进狠狠摔了筷子:“你这是打我的脸啊?大人的事轮的着你管吗?一个高中生不好好读书,居然往那种地方跑?”
苍耳慢悠悠吃了口饭:“舅舅,我帮你救了你妈,你应该谢谢我。”
“你了不起是吧?跟那种人扯上关系,借他的钱,你知道会给我们家带来多少麻烦?”
“我们家?”苍耳无辜地眨眨眼睛,“舅舅的意思是,你要还这个钱咯?”
“你放屁!又不是老子借的钱,凭什么要老子还?”
“那不就行了,我又没说过要你还,你发什么脾气?”苍耳淡漠地看着暴跳如雷的黄进。
“你、你、你这个小畜生,跟你妈一模一样,没良心的杂种!”黄进口不择言。
表弟黄耀祖吓得不轻。他戴着黑框眼镜,满脸青春痘,头发又厚又油,不明所以地看着爸爸和表姐,结结巴巴地开口:“爸,你、你怎么能这么讲话!姐,你……”
苍耳猛地转过头看向他,问:“重点高中怎么样?”
黄耀祖不明白她突然问这话的意思,茫然道:“还、还行。”
苍耳突然笑了笑,一字一句地对表弟说:“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哦,你还不知道吧,为了让你有高中读,你奶奶差点死了。”
黄耀祖愣住了,呆呆地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黄进却撸起袖子暴怒地朝苍耳冲过来:“老子今天就替你爸妈好好管教你!”
舅母死命拦住黄进:“要死啊你!想要所有人都听到是不是!”
苍耳放下碗筷站起来,目不斜视地经过他们,黄耀祖还呆呆看着她的背影。苍耳心里涌起一股恶劣的快感:
表弟是无辜的,可自己不也是无辜的?凭什么让他心安理得?她偏不!
那天之后,大家默契地对这件事闭口不谈,苍耳开始了一边挣钱一边打工还债的生活,和舅舅之间有种撕破脸皮又黏上的淡淡尴尬。但苍耳都不在乎,她最担心的是外婆的态度。
之前村里有一个老太太得了冠脉病,儿女都孝顺,花了十几万给她做心脏搭桥,手术很成功,可她回来之后成天长吁短叹,说自己活着不如死了,糟蹋钱,是儿女的累赘,半年不到就把自己活活郁闷死了。万一外婆也这么看不开可怎么办……
“笨死你算了!”刚康复的外婆中气十足,“你就不能对着人家哭一场,把利息要低一点?”
苍耳:“……要不我带你过去,你哭一场演示一下,毕竟你现在老弱病残占了两项。”
祖孙俩吵吵闹闹之间,默契地一起把这件事扛了下来。
苍耳回过神来,不知不觉间已经骑了很久,虽然脑子在分神,但身体已经熟练能自己骑回家。这个小村镇的每一条街道,她都走了无数遍了,灰扑扑的楼房、从早到晚用大喇叭播放动感音乐的女装店、一下雨就坑坑洼洼的道路……闭着眼睛都像在眼前,让她无比厌烦。
总有一天,她要带外婆一起离开这个破地方。
正胡思乱想着,一辆通体漆黑的摩托车突然横在她面前,拦住了去路。开摩托的是一个戴头盔的男人,他身后还跟着两个骑电瓶车的熟悉身影,一胖一瘦。
苍耳刹住车,警惕地看着他们,同时默默扎紧了装着两斤排骨的塑料袋。
第8章 大摩托
摩托上的男人摘下头盔,露出圆圆的寸头,右边眉毛上的疤痕让他看起来平添戾气。
罗桑上下打量了苍耳两眼:“俞苍耳,是你吧?”
苍耳冷漠地看着他:“不是,你认错人了。”说完她平静地掉头离开。
胖子在身后大喊:“桑哥,就是她!你给我站住!”胖瘦两人骑着电瓶车越过罗桑,到前方将苍耳拦住。
罗桑顿感丢人。他本以为对方是道上混的,或者至少是个太妹,现在一看俞苍耳这样子,留着学生头,连妆都不化,穿的跟搬砖的差不多,像个要冲刺一本的女高中生。自己堂堂新禾镇扛把子,居然出手收拾这么个丫头片子?但来都来了,小弟们看着,总不好无功而返。
想到这里,罗桑略尴尬地咳了一声,开口:“事没说清楚,跑什么?”
“这个月的钱我已经还过了,你老板没告诉你吗?”苍耳冷冷道。
罗桑抬起长腿下车,懒洋洋斜靠在摩托车上,被擦得一丝不苟的锃亮的油箱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晃了苍耳的眼睛。
苍耳心道:该死,被他给装到了。
“不是钱的问题,你下了我两个兄弟的面子,就想这么了事?”罗桑邪魅狂狷地一开口,摩托车带来的滤镜顿时碎了一地,苍耳忍不住默念了句“中二大舞台,有脸你就来”。
看着罗桑紧绷的下颌线,苍耳突然忍不住想,他这种游手好闲的小青年二十年后会是什么样子?或许用不上十年,四、五年后的某一天,他大概就会突然觉得无聊,青春已经消耗完了,除了一辆破摩托什么都没有留下,此刻还紧绷的下颌线会因为啤酒和烧烤而松弛,精壮的身板会发胖、走形。他会扔掉皮夹克,找一份工厂或者工地上的工作,和所有人一样为一日三餐劳碌,再在亲戚的牵线下认识一个方圆五十公里内的姑娘,为彩礼而发愁。
“喂,发什么呆!”瘦子喊道。
苍耳收起幻想,不管这些人二十年后怎么样,但眼下把自己揍个半死、抛尸荒野是没问题的。
“那天他们来要钱,但还没到月底,我钱没有攒够,只好先跑,他们不依不饶地追,自己不小心栽进了水沟里,跟我有什么关系,怎么能说是我下了他们的面子呢?”苍耳认真解释。
“明明是你故意急转弯,把我们带到那条水沟里去的!”胖子嚷嚷。
“我看到前面有水沟,刹车又刹不住,不就只能转弯吗?我还想提醒你们来着,可惜你们蹿得太快了。”苍耳原本就是个圆脸,眼睛也是圆圆的杏眼,不故意绷着的时候,其实很可爱,她此刻一本正经地说这些话,罗桑看看她,再看看两个又横又废的手下,越发觉得自己这趟来的可笑。
“桑哥,我们掉进水沟的时候,她在旁边笑得可开心了!”瘦子及时补充,“她就是故意带我们在路上飙车,把我们引进去的!”
“闭嘴!两辆电瓶车飙不过一辆三蹦子,还有脸说!”罗桑低声呵斥。
两人顿时不服气地闭了嘴,苍耳却被逗得“噗嗤”一笑。刚笑出声她就意识到,不好,破功了!
果然,她抬起眼瞄罗桑,见罗桑正冷冷地打量自己。刚才罗桑差点就相信一切是个误会,但俞苍耳这一笑将她隐藏的狡黠暴露无疑。
罗桑心道:该死,被她给装到了。
“好笑吗?”罗桑问。
苍耳忙收起笑容,坚定地摇摇头。但罗桑已经不吃这套了。
“你很会飙车是吧?那这样,你跟我飙一场,你赢了,我们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赢了,你就给我这两个兄弟道歉。怎么样?”
“跪在那条臭水沟里道歉!”瘦子补充条件。
苍耳看了看自己缺胳膊少腿的二手自行车,又看看罗桑那锃光瓦亮的大摩托,神色茫然,杀人不过头点地,还非得走个形式吗?
罗桑看明白了她的意思,有些无语地解释:“你想什么呢?我堂堂新禾镇扛把子,能这样欺负你?你用什么车,我就用什么车,你来挑,绝对公平。”
“就是,我桑哥是什么人?进职高第一年,就单枪匹马干翻了当时高三的老大,一战成名,成了整个新禾镇的一哥。”
“当年八校混战,桑哥一个人一把刀杀了个七进七出,身上一滴血没沾,像你这样的小丫头片子,桑哥一根手指头戳死一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