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苍耳接过学生证,道了声谢谢,便离开了。走到窗前,她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打量屋里的人。他还是像之前那样,坐的笔直,坐在办公桌前匀速翻书,他的身上好像罩着一层无形的壳,将他和周遭的环境分隔开来。分明是很日常的场景,却让人觉得不真实,好像在从很遥远的地方观看他。
真是个怪人,苍耳想。
那个要退学又不退学的学生离开后,祝江很快翻完了手里的教材。他合上书,看了眼腕上的手表,11 点 57 分。腕表大概是被摔过,玻璃面上有几道裂缝,但还能看清时间。
虽然名单上的学生都已经注册过了,可距离规定的报到结束时间还有三分钟,祝江就在座位上又坐了三分钟。桌上这本《作物育种学》对他而言,大概是十以内加减法的水平,他提前看一眼,确认下这学期要传播的是什么科普小知识。
祝江不是辅导员,甚至不是在编教师,只是个挂职的临时工。报到注册原本不是他的工作,但昨天开会的时候,同事请他帮忙,他就答应了。虽然他对那位同事很陌生,也记不住他叫什么,但对方既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托付给自己,肯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忙,同时又很信任自己。
这是祝江来到新禾农校的第二个学期。
昨天下午的教研会上,教研组长照本宣科念完新学期教学规划后,特意把祝江留下来,叮嘱了一些语焉不详的话,什么要考虑到农校学生的实际情况、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不要太僵化也不要太激进……
如此种种,语重心长地说了快一个小时,祝江没完全听明白,但总体意思他理解到了:组长对自己的教学工作不满意。平心而论,祝江觉得他批评得有道理,毕竟上学期自己教的生物基础有 90%以上的人挂科。
生物基础是祝江来到农校后带的第一门课,他自认为教的尽心尽力。教研组长见他是难得的新鲜血液,便放心地把出期末考题的任务交给了他,以显示对年轻人的重视。祝江也不负所托,他根据教学内容,严格遵守 7:3:3 的易中难比例,出了一张各方面都非常完美的试卷。没想到这张卷子,活活考出了 12.3 分的平均分。
不仅学生们抓了瞎,教研组长、系主任、农学院郝院长也都惊了,这可是教学事故,传到校长耳朵里,难免要问责。于是教研组长紧急召开会议,调整最终成绩计算方式,把平时分比例提高到 70%,期末考占 30%,甚至用上了给分数“开根号乘十”的传统技能。
然而即便是这样处心积虑的计算方式,还是只有不到 10%的学生及格。因为祝江严格遵守点名纪律,每节课都清清楚楚记录了缺勤人员。由于农学院学生一贯出勤率奇低,所以祝江给出的平时分也非常难看。就这样,农学院出现了破天荒的 90%的挂科率。郝院长从校长办公室接受完批评走出来的时候,脸色比猪肝还难看。
“嗒,嗒,嗒——”指针走到十二点,祝江起身离开。他已经反思好了,一定是自己教得不好,他默默决定,不能再重蹈上学期的覆辙,这学期要更加认真教学、严格考勤。
第7章 爪子钱
虽然明天清早就要上新学期的第一节 实践课,但苍耳还是在家想再陪外婆睡一晚。回家路上,她绕道去菜市场买了不少菜,准备晚上加餐。菜市场旁边就是新禾高中,这是她念书的高中,一所三流普高。
苍耳骑车快速划过学校门口,目光一刻都没有在学校大门上停留,可思绪却不如身体那么潇洒,不受控制地飘回了一年半之前。
那时,十七岁的俞苍耳刚刚升入高三。她的成绩打小就拿不出手,小学当别人语文 97、数学 99 时,苍耳勉强能混个 80 分。上了中学之后,她的成绩很稳定——稳定地下降。
什么加速度、抛物线、氢氦锂铍硼,在脑子里搅成一团浆糊。苍耳不是没好好听讲,而是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一眼能看出来应该连接三棱柱内的这两个点来做辅助线,而自己连参考答案都要看很久才恍然大悟。
好容易熬到文理分科,苍耳能学进去的却只有地理,因为地理是最讲道理的学科,那些知识点总能在生活中找到映照。
比如江南丘陵是中国三大丘陵地带之首,就像新禾镇,到处都是低矮的小山;比如秦岭淮河是我国南北方地区的分界线,苍耳有个表姑嫁到了阜阳,老人们都说她嫁的是“淮北侉子”;比如植被随着纬度的变化而变化,小时候唯一一次长途旅行,妈妈带着苍耳坐绿皮火车一路向北,路边从荫荫树木变成广袤草原……
她喜欢看得见摸得着的知识,不喜欢虚无缥缈的东西,可惜大部分学科都是摸不着的。虽然不喜欢,苍耳还是硬着头皮背书,终于在三流普高从垫底爬到了中游,如果保持这个势头,有希望冲上二本。
新禾镇的大学生不多,哪家有孩子考上大学,是要在门口拉横幅的,苍耳希望让外婆也能拉一条横幅,告诉所有人她培养出了个大学生。
可是就在高三第一次模考结束那天,苍耳兴冲冲跑回家,却看到外婆晕倒在灶台。
眼前的世界好像空白断片了几秒,随后她才手足无措地喊来人帮忙,将外婆送到镇卫生院,又辗转送到市二甲才查出来是脑瘤。苍耳在医院一言不发,牙齿不停打颤,以为老天连最后一个真心爱她的人都要收走。
幸而脑瘤是良性的,可以手术摘除。但这个手术光手术费就要二十万,而且省内没有一家医院能做,只能往上海或者南京转。可一旦转去外地,新农合就只能报销不到一半,还得自费将近九万块。
那天晚上,外婆躺在病床上,安静得像死了一样。舅舅、舅妈还有外婆的几个侄子侄女在楼梯口低声商量了一夜,最终决定:不转院,就在在家医院保守治疗。
苍耳蜷缩在楼道门外,听到他们说,老人年纪大了,禁不起折腾,何况脑子上怎么能动刀呢;那谁谁谁家的老娘,原本没多大事,在医院开完刀过几天就死了。
听起来不无道理,可是苍耳记得,白天主治医生明明说过,外婆不做这个手术就只有等死,难道他们要她等死吗?
她猛地站起来,想要推开门冲过去问个究竟,但握上门把的那一刹那她突然想通了:几天前,她听到舅舅舅妈在家商量,表弟没有考上高中,为了不让儿子读职高,夫妻俩决定把十五万积蓄全都拿去交择校费,给他买进重点高中。
苍耳松开门把手,沉默地擦干眼泪,走回病房,从舅妈的钱包里偷出二百块钱,连夜打车回到新禾镇——她要筹钱。
出租车上烟味很重,跟司机浓重的汗味混在一起,味道让人想吐。幸好司机是个好人,见苍耳一个高中生半夜离家出走,差点给她送到警察局。但苍耳的样子太过吓人,大有不送她去就当场跳车自尽的意思,司机只能照做。
那天晚上夜色黑得压人,出了大道就没什么路灯,苍耳坐在后排,看到漆黑的夜幕被出租车灯的两道强光破开。她对自己说,一定要把外婆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她没去找自己的亲爹俞大伟,虽然他也住在镇上,但是,连亲生儿子都不肯拿钱,何况是前女婿。苍耳一下车就径直跑到镇中心的台球厅,找老板万总。她从舅舅的那些牌友们口中听过,万总放是爪子钱的,借多少他都有。
十七岁的苍耳半夜敲开万总的门,两手紧紧攥着校服袖口,尽力克制住自己因害怕而颤抖的声音,学着电影里的样子故作老成地开口:
“听说你是放爪子钱的,借我九万,今天就要。”
万总穿着睡衣,原本因为半夜被吵醒原本很生气,听完她的话反而笑了,把手机递给她:“小孩,打电话叫你家长来接你。”
“我不是小孩,我真的需要这笔钱!”
“废话,来我这里的谁不缺钱?借给你,你拿什么还?”
“我去打工!毕业之后可以去上班,我能挣到钱!”
“咳,呸!”万总不耐烦地清清嗓子,吐了口老痰,“高中生是吧,学过复利吧?知道什么叫高利贷吗?你今天从我这里借九万,等你毕业的时候要还多少钱,你有数吗?”
“不管要还多少,我一定要救我外婆的命,我能还得起!求你了!”
万总看着她,叹了口气:“小姑娘,人总有遇到难事的时候,不要一时冲动后悔一辈子。有些事没到你扛的时候,不要瞎出头。滚吧。”
万总说完转身离开,苍耳在他背后喊:“你不会是不敢吧?你放心,我再过几个月就成年了,爸妈也都不管我了,没人会来找你麻烦的!”
幼稚的激将法让万总好气又好笑,他转过身,问:“你要是还不上怎么办?”
苍耳看着万总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那你就把我的命拿走。”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么中二又幼稚的话,万总这老江湖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反倒被震住了,因为对面这女孩不是在耍横,而是真心实意地给出这个回答。她单薄的身躯套在宽大的校服里,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自己,像一头被逼入绝境、满脸是血的疯狂小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