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去里面找找,肯定还在的。”
“那你在这等我几分钟,我马上就回来。”
“好。”
付迦宜体弱,叶禧担心她长时间在外吹冷空气身体会遭不住,将自己的外套脱掉,给她披上,简单嘱咐一句,跑向楼梯口。
雨点打斜潲进来,付迦宜裹紧身上这件衣服,背过身,面向落地窗。
走廊的声控灯亮起,光照在玻璃表面,映出一道影子,轮廓没那么分明,但能瞧出个大概。
没料到这附近还有人,她愣了两秒,先用余光打量,然后扭头往旁边看。
不算熟悉的男人站在凉亭里抽烟,旁边立了盏路灯,指间光点在夜色中忽明忽灭。
隔道雨雾,这次不是背影,她终于能看清他的五官。
过分养眼的亚洲面孔,气质斐然,让人想到崖柏混合雨后青苔的意象,有不知名的清颓感。
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现的,也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
她和叶禧刚刚聊得投入,都没注意到。
察觉有人在看,男人不动声色地掀了掀眼皮,目光穿过层层烟雾,捕捉到她的探究。
来不及躲闪,付迦宜呼吸一下放缓。
她看到他熄了烟,走向这边,在距离门口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男人个子很高,她踩着两节台阶,刚好和他平视。
他看着她,用中文问:“没带伞?”
付迦宜微顿,轻轻“嗯”一声,抿了抿唇,想说雨很快就停了。
递来的黑色雨伞使她止住话匣。
男人说:“先用我的。雨暂时不会停。”
平静的口吻,雨声潇潇,和白噪音一起充斥耳膜。
付迦宜此刻的第一想法是,他讲中文跟讲法语完全不一样,一种谩不经意的轻佻,但完全不会惹人反感。
没时间思考太多,她鬼使神差地接过。
指腹不小心碰到他沾了雨水的手心,蜻蜓点水,触感丝丝温潮,带微弱的痒。
那时付迦宜没想到,眼前这个男人会像一张编织网,抽丝剥茧,缠绕住她一潭死水的人生。以汤沃沸,刻骨铭心。
第02章
当晚,雨果真下了很久才停。
雨后路滑,泥泞难行,加上身心俱疲,两人都没有连夜赶路的意思,索性留在墓园附近的民宿小住一晚。
第二天,付迦宜按生物钟早醒,身旁的叶禧还在熟睡,眼睛肿成了核桃,额头敷着冰凉贴。
付迦宜没叫醒她,悄声进洗手间洗漱,穿戴整齐,到楼下吃早餐。
日上三竿,等叶禧收拾完行头,两人准点出发,一路向东,中途路过几个葡萄庄园,晌午抵达第戎。
城市最边缘有条上了年代的旧巷口,里面两排平房。这附近住的都是常年为生活四处奔波的人,不分种族和国籍,邻里间不太熟悉,平时基本没什么来往。
到付家任职前,阿伊莎领叶禧住在这里,最开始只租赁,前些年攒了一部分积蓄,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将房子购置下来,也算有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归宿。
花一下午时间整理遗物,又将房子里里外外清扫一遍,天色将暗,付迦宜留在屋里继续收拾厨房,叶禧去街区买菜,回来做了两份鸡肉夹馍和法式洋葱汤。
食材不算新鲜,付迦宜平时养尊处优,但对吃没太大讲究,多少也能入口。
饭后,叶禧从整理箱翻出一本旧相册,扯两把褪了漆的藤编椅,和付迦宜坐在门口消食。
相册里是母女俩的合照,薄薄两页,实际没几张。翻到一半,想起昨天下葬的场景,叶禧抱着相册,眼眶瞬间红了,“小宜,你是不是也很难过?”
“的确很难过。”
“……那你是怎么忍住不哭的。”
付迦宜安慰她:“阿伊莎临走前反复叮嘱过,让我们一定不要为了她的离世伤心。她不想看到我们这样。”
叶禧抬起手,一股脑擦掉眼泪,不忍再提这些。
付迦宜往远眺,石屋盘梯顶端悬着两个红灯笼,绣面用毛笔题了汉字,字迹斑驳,像是挂在那儿很多年了。
她随便换了个轻松点的话题:“隔壁邻居是中国人吗?”
叶禧点了点头,回忆道:“好像是对母子,从北京来的。我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他们,听说这家母亲已经去世快两年了,这房子一直空到现在,儿子没再回来过。”
简单聊了两句,付迦宜没太放在心上,拿过相册,用手擦掉上面的灰尘。
晚上风大,吹得嗓子发痒,她忍不住轻咳两声,胸闷气短,好一会才缓过来。
付迦宜小时候生过重病,在床上躺了半年,术后抵抗力极差,隔三差五要请家庭医生上门体检。
去年年初复查,身体几项指标异常,父亲付晟华让她休学在家将养,延期一年会考。同龄人和叶禧一样,已经顺利升到大一,只有她成了例外,至今还在原地徘徊。
这些年类似的事只多不少,司空见惯,倒也没什么新鲜的。
气温越来越低,不日又要下雨,叶禧把椅子放到原位,让付迦宜先进屋,自己去收晒在阳台的被褥。
这边条件实在有限,水箱老化,花洒时好时坏,卫生间的墙砖开裂。
付迦宜没冲澡,用湿毛巾简单擦拭一遍身体,换了件长袖睡衣,就温水吞一粒褪黑素,靠在床头看书。
叶禧在一旁收拾行李,拿出箱子里的黑色雨伞,又去装别的东西。
看到这把伞,付迦宜翻书的动作顿了下,记起昨晚,脑子里浮现出男人那张叫人过目不忘的脸。
当时寥寥两句对话结束,她道了声谢,礼貌问他贵姓。
“程。”他微挑着眉,语速刻意放缓,补充一句,“禾加呈的组合字。”
她轻声说:“程先生把伞借给了我,自己不会淋雨吗?”
“我不着急走,可以慢慢等。”
她其实很想问他要个联系方式,日后找机会把东西物归原主。
但他好像完全没有要她还的意思。
他提醒道:“早点回去,这里晚上不适合久留。”
“……我等朋友出来就离开。”
她讲话时,他始终在看她,目光沉静,深不可测,像隔一层暗礁的湖底。
大概是眼型的原因,狭长,眼皮很薄,目光有点漠然,偏予人一种恰到好处的深情。
外面风越来越大,刮得窗框吱吖作响,把房间营造得像荒郊。
付迦宜回过神,“啪”的合上书,掀开被子,平躺在床上,盯着棚顶光线微弱的吊灯。
她只知道他姓程,对其他一无所知。
到底是萍水相逢,露水际会。
他们应该不会再见了。
-
周五,两人提前回到巴黎。
叶禧请了小半月假,学校那边落下一摊事,没时间休息,直接去了教学楼。
付迦宜送她到校门口,瞧着时间还早,叫司机沿塞纳河左岸饶了会路,赶在晚餐前回家。
七区的文化公馆,19世纪建的一处私宅,大概三十几年前,付家搬到这,这些年稳扎稳打,日益鼎盛,在排外的白人圈里站稳了脚跟。
付家曾祖一代曾是广东茶商,在北京做茶生意,后举家外迁到东南亚。到了付迦宜爷爷这辈移民法国,靠进出口贸易和茶叶生意起家,现如今涉猎较广,主文化投资和房地产开发。
付迎昌身兼要职,最近几年越来越忙,每周五仍会回来陪付晟华,几乎雷打不动。
今天不知什么原因,晚饭没吃,早早离开了。
茶几上放着一份对半折叠的报纸,最中间的标题加粗了字体,一长串发文,内容跟参选有关。
付迦宜经过客厅,扫了眼已经放凉的茶杯,回房换身衣服,到二楼见付晟华。
书房的门敞开一条缝隙,檀香烧出的白烟飘到走廊。
香炉里的线香已经燃到三分之二,付晟华一身暗纹唐装,头发花白,双手合十,虔心礼佛。
听到脚步声,不看声源方向,对着观音像缓缓道出一句:“回来了。”
付迦宜轻轻应了声,走到屏风另一侧,拿起火柴,在遗相前点了三炷香。
相片里的女人一袭堇色青花长裙,眉眼精致,气质清淩。
付迦宜有七八分像她,实际上对她并不熟悉。
付晟华将摘下的奇楠手钏缠在掌心,问道:“这几日在外面过得如何?”
付迦宜看着地面,公事公办地回答:“您放心,有叶禧在,她一直很照顾我。”
“身体是你自己的本钱,冷暖自知,我有什么可不放心。”
一阵沉默。
付晟华忽提起:“听说新来的家教不合你眼缘。”
“没有。”
“不过才上了几天课,就变着法子赶人家走。”付晟华拿起梨木桌上的瓷杯,呡一口茶,平声静气地说,“你是在跟外人置气,还是在跟我置气。”
付迦宜听了,背后一阵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