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从小到大,付晟华没对她发过一次脾气,做错事不训诫,但会让她身边人为错误买单。他习惯插手她的人生,处处约束,从不让她自己做决定。
坦白讲,她厌恶极了独断的教育方式,同时也承认,自己对他温和表象下的不容商榷感到惧怕。
这种惧怕使她不敢挑衅来自父亲本身的威严。
过了半晌,付迦宜终于开口,主动递去一个台阶,“我没想跟您置气,只是觉得这笔家教费花得不值。”
付晟华面不改色,温声道:“你倒说说,哪里不值。”
付迦宜找理由搪塞:“他讲课的方式不伦不类,内容繁琐,我其实听不太懂。”
“这不过是小事,不足挂齿。既然之前那家教不适合你,换人就是。”
付晟华撂下瓷杯,又说:“下半年你大哥忙着备选,届时会在家面见不少重要客人,你留在这里不方便。马赛适合养病,不如就到那边待一阵子,顺便过去探望你祖父,尽一尽孝心。”
依旧是心平气和的命令语气,轻而易举替她安排好了接下来的行程。
付迦宜突生无力,尾音短促地说了声好。
她不是没有反骨,但不至于为这件事唱反调。
离开巴黎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好像没什么不好,起码那边空气浓郁,不会时不时让人感到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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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并非付晟华逢十的大寿,外加人老了更倾向于由奢入俭,也就没繁花似锦地往大了操办,只请了些平日来往较密的客人到自设的茶苑小聚。
晌午准点开餐,筵席流水过,主厨是前几日特地从北京请来的,从前专做国宴。
付迦宜在二楼雅间坐着,放眼去看一楼堂厅,席间有不少西装革履的法国人,手里捏双筷子,故作斯文地夹菜、品尝,说不出的怪异。
下午,付迎昌和几个堂兄弟随付晟华待客,不需要付迦宜露面,她跟守在厢房外面的付晟华秘书打了声招呼,打算先回去。
明早去马赛,很多贵重的私人物品不方便带,要归纳封箱。
走前,林秘书叫住她,转述付晟华的意思:“新家教已经找好了,七大化学系的在读博士,明天会跟你一起走。这样的话,去那边也好有人时刻照应你,你父亲多少能放心些。”
付迦宜说:“我以为像这种需要经常泡在实验室的高材生会很忙,没时间陪我去那么远的地方。”
林秘书微笑说:“有些繁忙可以延期,聪明人会把时间留给更重要的事。”
付迦宜跟着笑了笑,没说什么。
以照应的名义进行监视和教学,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样的工作大有人愿意放下手头的事,不管不顾地前扑后继。
她从小耳濡目染,自然能明白其中的变通。
隔天早晨,付迦宜的几个行李箱被搬进车里,等待出发。
叶禧没急着去学校上早课,不舍溢于言表,拉住她的手不放,“定好了吗?在马赛待多久?这次一走,什么时候能回来?”
付迦宜想了想,“要待多久还不清楚,不过六月份应该会回来一次。”
“回来参加会考吗?”
“嗯……总不能一直是休学的状态。”
“倒也是。”叶禧叹了口气,“只希望这次的家教别太市侩,之前那个为了在你爸爸那显山露水,整天跟你面前还原fbi办案的情景,我都佩服他的演技。”
付迦宜笑笑,“我其实已经放弃挣扎了,无论换多少个人都一样。”
说着话,两人并肩走到院外。
叶禧将事先备好的保温壶递给她,“昨晚熬的雪梨汁,里面放了柚粒和桑叶,清肺解毒。路上一定记得喝呀。”
付迦宜接过,“禧禧,谢谢你。”
她住的别院离主院不算远,但叶禧是唯一一个送她出行的人。
他们总是忙的,忙着在商言商、踏驭仕途,行程表里没有她再正常不过了。
付迦宜靠坐在后座,车厢里有股橡苔熏香的味道,闻着有点难受,她按住一键升降的按钮,将车窗打开。
新鲜空气灌进来,意识到这条不是去a5高速的路,付迦宜问司机:“方叔,我们这是要去哪?”
司机是早年间跟着付迦宜爷爷走南闯北的老师傅,操着一口流利的北京话:“先到第七大学接人,晚些再赶路。”
付迦宜差点忘了,今天同行的还有她素未谋面、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要朝夕相处的家教老师,据说姓程。
提到这个姓,她不由联想到了在勃艮第有过短暂交集的另外一个人。
很凑巧,他也姓程。
学校开放式,周围不设围墙,咖啡店门前有块空地,划分了用餐区域,led屏的涂鸦版面用珠光白作底色,带些细闪,离远看很吸睛。
比起任何静物,更吸睛的是坐在玻璃圆桌前耐心等候的男人。
他跟之前似乎不太一样,穿了件绸缎衬衫,疏松的垂感,比之前穿得稍微正式了些,姿态偏有种气定神闲的颓散。
过分好看的男人如果有了危险矛盾体的加成,吸引力已经超越了皮囊本身。
老方要到附近买包手卷烟,从钱包里抽出一张5欧面额的纸币,好生将男人迎过来,就近拐进一家便利店。
付迦宜看着逆光站在车外的男人,有一瞬间恍惚,意外“他们”竟是同一人,难怪同样都姓程。
她晃了晃神,很快反应过来,伸手要去开靠马路内侧的车门,想等他坐进来再打招呼。
“咔哒”一声,车锁自动解开,门刚打开一条缝隙,被一把拦住。
他掌心撑着窗框,手指修长,腕骨白皙嶙峋,修剪整齐的指甲呈干净的弧形。
他目光锁住她,表情似笑非笑:“好巧,又见面了。”
第03章
车子驶进高速路口,付迦宜瞟一眼窗外快速轮换的景物,伸手关上了窗户。
车厢里有股杜松子薄荷的味道,似有若无,好像来自他身上。
大概十几分钟前,她从言简意赅的自我介绍中知道了他的名字——程知阙,按道理的确该叫他一声老师,开场白刚到嘴边,直接变成了一句“你好”。
他好整以暇地笑笑,并无所谓,似乎不介意她自动忽略这称呼。
座椅中间隔一道实木棕的固定扶手,付迦宜忍不住拿余光打量,注意到旁边的男人翘腿坐着,小臂随意搭在扶手上,正百无聊赖地面向窗外。
周遭安静,很长一段时间都无人出声,车里没开空调,没一会就觉得冷。
付迦宜用手背碰了碰发凉的脸颊,试探体温。
深茶色玻璃刚好映出她细微的动作,程知阙右手支着太阳穴,透过车窗看她,“马赛现在是旱季,温度不比巴黎,越往南走越冷。”
这话来得突然,付迦宜眉心一跳,扭头看过去,猝不及防闯进他的视野范围内,被动对上窗户里表面轮廓模糊的一双眼睛。
一实一虚的对视,叫她想起在墓园躲雨那次,场景不同,观察角度却相似。
她还在怔然,他已经侧过身,拿正面瞧她,“带外套了吗?”
付迦宜微顿,“带是带了,不过在行李箱里。”她余下的几个行李箱放在随行的另外两辆车中,里面装的东西兀杂,翻找一遍要费不少力气。
“前面有个服务区,等到那边再慢慢找。”程知阙将搭在一旁的男士风衣放到座椅中间的位置,提议,“在这之前不如考虑先用这件救急。”
付迦宜低头看着这件外套,短暂权衡,终归还是没接。
路程过半,到了服务区,老方和另外两个白人司机去附近免费的休息区按摩。
付迦宜原本也要下车,付晟华的秘书一通电话凑巧打过来,照例关心几句,措辞官方,嘱咐她独自在外务必多注意身体,有事及时和他联系。
听筒里偶尔传来电流声,付迦宜心不在焉地应付对方,手指绕手机背面打转,目视前方,看向在集装箱旁抽烟的程知阙。
服务区设在丘陵地段,他身在其中,玉树琼枝似的醒目。
发现她在看他那边,程知阙掸了掸烟灰,视线径自扫过来。
付迦宜捏手机的动作一紧,装作若无其事,生硬地转移目光,不再去看他。
这通电话打了将近二十分钟终于结束。
付迦宜有些不耐,胸口发闷,低气压再也藏不住,没了去翻行李箱的心思,只想着赶紧出去透口气。
停车场和吸烟区中间有块空地,正好背阴,那没什么人,她正要过去待会,迎面撞上程知阙。
像是知道她要去哪,他点明:“那里是监控死角,平常少不了偷抢,你一个人应付不来。”
这地方治安差是常态,付迦宜从前多少听说过。
或许心境使然,眼下无端多出一份执拗,她对他说:“程先生对谁都是一副热心肠吗?”
大概觉得这问题问得有趣,程知阙勾唇,不答反问:“你觉得我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