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坐塌上的人一顿,抬起那张色若春桃的脸,问:“哪位娘娘?”
木槿只道他病胡涂了,将怀里焐热的信拿出来递到言霁手里,笑嘻嘻地说:“庄贵妃,贵妃娘娘!”
见陛下迟迟未将信拆开,木槿眸中闪过些心虚,强作镇定道:“今日奴婢去了趟那边,想着天气冷了,偷偷往里添加了些银丝炭和衣物,娘娘便写了信央奴婢带给陛下。”
屋内沉默许久,正在木槿小心翼翼抬眸偷看陛下时,才见陛下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那笑又有些不同于寻常的笑,含着各种滋味在里面似的,但总归陛下笑了,木槿松了口气。
言霁笑着将信封打开:“母妃终于肯给朕写信了。”
信上的开头,是很寻常的一句“致吾儿,展信舒颜”,写她在冷宫内一切安好,并不如外面传言的那般孤苦,望他莫要忧心,写她听木槿说他病了,希望他能养好身体,再见时想他一切康健。
诸多种种,恍若真是一位母亲在关心自己不能相见的儿子。
言霁将信一字一句地看完,在心里默认这封信确实是母妃写给自己的,康乐的话几真几假,说不定那些真是她报复性骗他的呢。
没有见到尸骨前,言霁想要相信母妃还活着,想相信这封信是真的。
当天夜里,皇帝再次呕血,承明宫人仰马翻,太医进进出出,闹到天明方歇,而言霁直接昏睡到午时。
木槿守在床头急红了眼,不明白昨日读了信后明明还好好的,怎地突然更严重了。
宫人们守在外面,言霁醒后一直盯着床帐,一句话也未说,似要将那顶帐子看出个窟窿,而这时,半夜听闻陛下呕血便赶进宫中的摄政王,亲自端着熬好的药进来,让木槿扶起他,握着汤匙将药吹得温热,才送到言霁嘴边。
原本以为言霁不会喝,顾弄潮已然想了很多种让他喝的手段,但他却如顾弄潮所愿,没有丝毫反抗地一口口喝下整碗药后,顾弄潮反而不知如何反应。
宫人将碗勺收了下去,寝居内只剩下沉默着的皇帝和摄政王,良久后,顾弄潮问他:“难得空闲,要不要出去走走?”
言霁愣愣地问:“去哪走?”
“你想去哪?”
得此反问,言霁又不说话了。
顾弄潮耐着性子道:“去京外的梅花山看雪可好?”
曾经顾弄潮带他去过梅花山,那是京中四绝之一的盛景,彼时言霁还是个小皇子,顾弄潮也还没站稳脚跟,是个无甚实权的闲散王爷。
有次他不小心踩空一处雪地,摔进猎人捕捉猎物的陷阱里,顾弄潮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将同样摔进里面的饿狼杀死,背着他咬牙从一丈高的坑底抓着松土往上爬,中途几次滑落,也没放任他一个人留在这冰冷刺骨的坑底。
上去后,他看见顾弄潮的双手血肉模糊,很长一段时间都写不了字,握不住筷。
那次惊险之后,顾弄潮再没带他去梅花山,言霁想赏梅,顾弄潮便在王府种了满院的傲梅,让他待在屋子里都能看到窗外艳红的梅花争芳斗艳。
言霁倚在床头闭上眼,张嘴哑声说了声“好”。
故地重游,物是人非,梅花山上的梅花依然开得漫山遍野,雪落枝头,嫣红花瓣上亦盖着一层薄薄的雪霜,如此严寒的天气下依然傲然绽放,在簌簌飞雪中形成一道秾丽的风景。
山顶上坐落着几户别庄,在言霁来前,顾弄潮已经命人将所有别庄都买了下来,清空了同样上山赏梅的公子小姐们,吴老动作迅速地将别庄里的人替换成王府的下人,将物件替换收拾一番,只等着主子们到来。
马车直行上山,停在别庄门口,在言霁下车前顾弄潮已撑开伞为他遮去风雪,言霁并无任何触动,一身厚实的靛蓝色貂裘将他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绒领托着比雪还白的脸颊,披在身后的长发却又比刚写在纸上的墨还黑亮。
美人身处飞雪傲梅之中,含着潋滟水色的桃花眸,整片天地都因他的到来而生动起来。
与之般配的,也只有为之撑着桐油伞、身姿欣长英挺的摄政王。
梅香暗浮,赏雪观梅,就连烹的茶喝下去,唇齿间徘徊的也都是梅花清甜的香味。
正在他们坐在亭子里歇脚时,一支利箭势如破竹般急射而来,千钧一发之际,刀光闪过,梅无香挥剑劈断直直射向顾弄潮的那支箭,飞身而起,朝躲在暗处的人追去。
自始至终,顾弄潮手里端的茶水连一丝波澜都没泛起。
面对刺杀,顾弄潮显然已经习以为常,但言霁却细心得留意到,那支羽箭的样式,并不是大崇这边产出的。
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顾弄潮继续陪言霁走在默林里赏雪,走累了,回到别庄,轩窗畔,一支斜梅探进窗内,开门时有两三花瓣飘落在窗棱上,风夹着细雪灌进屋内,将炭盆里的火星吹得越燃越大。
顾弄潮压了些碳灰盖在上面,让炭火烧得不至于太过旺盛,回头看向懒洋洋躺在贵妃榻上的言霁,问道:“晚上想吃什么?”
“只要你不在跟前碍眼,随便什么都能将就。”
顾弄潮微愣后,关上门出去了。
等房间内安静下来,言霁转了个身平躺在榻上,抬起手臂盖在眼睛上,张嘴极轻地喘了口气,任炭火烤着,浑身也一片冰凉。
傍晚婢女送来膳食,顾弄潮真的没再出现,可言霁却并没如之前说的那样,顾弄潮不在自己就能用得下膳,依然很没胃口,精神不济地躺在榻上拨弄着探进轩窗的梅花发呆,任由桌上的饭菜一点点放凉。
婢女见此说道:“陛下若觉无趣,可至后院的温泉池泡泡澡,泡澡不仅能令心情畅快,还能强身健体呢。”
长夜漫漫,言霁又睡不着,在不间断的推荐下,就让她准备了浴巾和替换的衣物,放在木盆里,为方便仅穿了身轻薄的单衣,便披着遮雪的斗篷往婢女所指的温泉池去。
赤脚踩进木质长廊上吹入的松软白雪里,却并不觉得冷,周遭默林一眼望不到尽头,松雪将花枝压得累赘,片片朱红的花瓣飘落,拂过言霁的衣摆,缕缕暗香沁人心脾,言霁在这样的精致中,多日里低沉的情绪得到舒缓,脚下也走得慢了些。
等他到婢女说的那间温泉池时,已经冻得手脚麻木,眼睫也结了粒粒晶莹的冰霜。
宽敞的木屋将每个池子都一间间隔开,中间留着一条点着壁龛灯的甬道供人通行,每间屋子前都没隔门,仅用层层纱幔遮挡,池子旁有个休憩的露天台子,还能赏雪看梅花。
据婢女说这处的泉水是从山涧引来的,都是流动的活泉,且下面本就生有火山石,被这里的前主人发现后,就开辟成了天然温泉室。
一进到里面,连水雾都带着热度,脚底更是暖烘烘的,雾气浓郁得仿佛置身在迷团里,分辨不清方向,言霁没再往深处走,走到一半就随便折了个屋子进去,将木盆放在岸上,脱下斗篷踩着延进池底的梯子下到温泉中。
水面足足到言霁腰腹间,坐下去刚刚好,言霁将帕子浸湿后搭在头顶,趴在边沿昏昏欲睡,心想在这里睡到婢女来寻他,也挺好的。
正在万籁俱寂时,听到水流浮动的声音,起先言霁并没在意,毕竟婢女说这里是活泉,那么有水流声也不足为怪,但紧接着声音就没那么有规律,而像是有人正洑着水般。
睁开眼睛,茫然望向里面,因着雾气太大,根本看不清里面有没有人,但就算是自己虚惊一场,言霁也不愿再待下去了,将湿巾从头上拿下来拧干,打算离开时,站得太急脚底打滑,噗通一声整个人都摔了进去,响声一起,先前听到的洑水声也停了下来。
事发突然,口鼻没闭严实,水呛进了口鼻中,自九岁那年落水后他便有些畏水,这会儿头晕脑胀下唤醒了儿时的阴影,心下越发惊慌,双手不停挥动,想要站起来,可越慌反而越落不着实处,快要呛入过多的水时,臂弯被一只手猛地提起,言霁犹如拽着救命稻草般,紧紧贴在救起自己那人的身上,手臂环过对方的脖颈,大口喘着气。
“这么浅的水,你都能淹着?”救起他的那人说。
言霁反应过来对方是谁,但还未散去的恐惧令他无法松开手,难堪地将脸埋在顾弄潮颈窝处,眨动的眼睫拂过肌理,痒意一直延续到心头,引起一股燥火。
察觉到怀里之人的不安,顾弄潮在说了那话后,也任由言霁抱着他,抬手迟疑地揽着那截细瘦的腰身,轻轻拍了拍对方的后背,强制忍下异样,无声顺着毛。
紊乱的心跳平复后,言霁退离了些,眼神乱瞥地道了声“谢谢”。
这一乱瞥,无意睹见顾弄潮只围了张浴巾,裸露的上半身精悍健硕,肩宽腰细,无时不彰显着蓬勃的力量感......明明穿上衣服根本看不出来。
言霁羞愧得低下头,本想还好自己穿了层衣服的,可低头一看,那身衣服过于轻薄,湿润的黑发也蜿蜒贴着,这比没穿好不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