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撞进未央宫的言霁奔过去抱住她,哽咽道:“母妃,霁儿不愿走,就算你真去了冷宫,我也随你去。”
母妃替他擦干泪,将布娃娃推进他怀里,看着他的目光却悲伤得好似泛滥的江河。
“总会有这一天的,就像霁儿愿意为母妃而死,母妃亦愿为心中所护死去,所以,冥冥中注定的一切,总将到来。”
言霁问:“什么是冥冥中注定?”
她道:“就是......每个人的归途。”
哗啦一声,画面碎为无数碎片坠入风急浪高的黑海,黑海上,金殿中,一男一女抱着一个稚童,将一个由玉雕琢、暗藏机关的吊坠挂在稚童肉乎乎的脖颈上,稚童抓着那枚吊坠,疑惑地看着他的父母。
“以后若是霁儿继位,无影卫多少会有点用,但朕希望我们霁儿能当个闲散王爷,届时无影卫将护他周全。”
母妃问道:“陛下就不能护着我们母子么?”
时光回溯,更久远的记忆蒙上一层泛黄的胶卷,那年冬至,突然出现一双手,将在岸边玩耍的小皇子推入冰冷刺骨的潭水中,隔着咕哝升起气泡的水面,这次言霁看清岸上之人是谁。
原来是影二......
影二自他接手无影卫就并不存在,影一那里有影二的画像,说影二是上一任帝王安排在接任无影卫的皇子手中的线人。
言霁永远见不到影二,但影二永远在暗处替逝去的先帝监视着他。
明明更久之前,父皇从没打算让他为储君,即便是将暗藏启动玉玺机关、能号召无影卫的吊坠给了他,也只是想让他在野心勃勃的皇兄们手下有所倚仗,当个闲散王爷。
是什么改变了父皇的计划,明明四皇兄,才应该是最后的获胜者。
时间混乱失序,言霁的神识也随之浑浑噩噩,锦被下的脸颊因突如其来的高烧烧得绯红,那对长眉紧紧蹙在一起,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
化为鬼魂的父皇在阴曹地府质问他,为何不兑现誓言,顾弄潮害你母妃,掌你皇权,令你毫无皇帝之威,如今朝堂已清,百姓安乐,你该斩其首级,以正朝纲!
混乱中,他好像与书中描写的那个他融为一体,最后被一柄长剑刺穿心脏,钉死在龙椅上。
剧痛自心口弥漫至四肢百骸,言霁无意识地挣扎,挥手打开替换额头湿巾的手,胡乱地喊道:“那就让我化为孤魂野鬼吧。”
——若他本是忠臣,却要因这个荒诞的理由而被构陷赐死,那就让我死后化为孤魂野鬼,生生世世不得安居吧。
若他为逆贼,所展露的温情不过黄粱一梦,那么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便是死,也要拖他入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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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末当晚,群臣聚首,藩国及外国使臣坐于下座耳侧,举杯共饮,互相间恭维问候,畅谈古今。
奏乐声起,舞姬迈着碎步翩翩入场,拂衣展袖间暗香惑人,欲拒还迎的眼神勾着人的心魂也随之而去,一时间外来的使臣们皆瞪直了眼,欣赏不同于他们那边柔美动人的舞蹈。
有的人回过神,见上座依然空空,始终不见大崇的皇帝驾临,这摆架子也应该摆够了吧,再将人晾下去,就有失礼数了。
不少使臣都知道大崇真正的掌权人实则是侧上端坐着的那位凌霜傲雪的摄政王,此时摄政王替大崇皇帝出席,按惯例与使臣们虚情假意地说了些场面话后,就独坐在那处饮酒,旁边立着位抱刀侍卫,以致众人不敢近身。
此时见大崇皇帝迟迟不来,终于有人忍不住问道:“陛下可是被琐事缠住了?”
德喜只能道:“陛下身体不适,今晚恐怕来不了,特命摄政王招待诸位,有失礼数,改日陛下再另请诸位一聚。”
这下,几位使臣的脸色都有些不太好,朝贡之日身为东道主却避而不见,往大了说,是对他们国家的侮辱。
一名身着锦帽貂裘的胡人一拍桌案,震得桌上酒水打翻四溅,他怒而起身,用不太标准的汉语说道:“大崇这位新皇可真是不将人放在眼里!”
一人表达了不满,就会引得更多的人附和,场面哗然失控,顾弄潮面色微寒,将杯盏放于桌上,就如同一声号令,他身后的侍卫拔剑就待动手,千钧一发之时,殿外太监尖细的声音拔高喊道:“陛下到——”
一使臣刚似嘲似讽地说完“你们大崇的皇帝怎地如此娇弱”,紧随着一只金靴跨入殿门,迎面走进来一位殊容玉貌的少年,少年裹在宽大的狐裘中,依稀可见劲瘦纤细的腰身由杏黄色鞶革系之,衣袍上绣着十二章纹。
众臣起身,高呼“参见陛下”。
使臣们不敢置信,大崇新继任的皇帝,竟这般年轻,这般绝世。
刚拍案而起的胡人使臣当下见此天颜,一时失了仪态,面红耳赤地愣怔当场,所有人都坐下了,唯独他一人还站着,言霁落了座,瞥向下方,目光落在胡人使臣身上。
旁边的人扯了扯使臣的衣角,他这才猛然反应过来,举杯自罚,未了一抹嘴角说道:“陛下之颜令人见之忘俗,就连草原上最美的姑娘都不及陛下千分之一的风采,帕卓见后失礼,再自罚一杯。”
顾弄潮看向这位胡人使臣,眼神冰冷得像是在琢磨从哪处开始下刀。
将男子比作女子去对比,在汉人眼里也实属失礼,而胡人素来豪迈,只说自己心头所想,并不认为有何问题,但不光顾弄潮,大崇的朝臣们见自家天子被如此议论面容,都有些气愤。
在场面不受控制前,言霁撩了下眼皮,轻描淡写地带过:“多谢,胡使请坐。”
他发了趟高烧,本不该喝酒,但有使臣开玩笑地说陛下既然来迟,是不是也当随你们汉人的规矩自罚三杯,言霁迟疑片刻,心道喝三杯也没什么大碍,他此前答应过顾弄潮朝贡时不给大崇丢脸,便兀自倒了酒,正要扬杯,顾弄潮起身截断道:“陛下的酒,由本王代他喝。”
闻此一言,不光大崇的朝臣,就连言霁都愣住了,握着的杯盏抖了下,酒水倾洒指尖,短短这一瞬,顾弄潮已举起酒杯替言霁当下这三杯酒,使臣们皆知摄政王威名,不敢过多为难,笑了两句他们关系挺好,就悻悻地放过了。
一点也不好,言霁撑着头倦怠地垂下眼睫,想起清晨时骤然听见的那番话,心头又止不住泛起痛楚。
皇帝陛下的脸色苍白,全程没说过几句话,真如生了病,才耽搁了时间,实则也确实如此,言霁从梦魇中脱身时,外面的天色已然不早,天际昏黄色夜幕四合,宫中已陆陆续续点起了壁龛灯。
在木槿的不满声中,坚持洗漱换完衣衫,来到这里已经耗尽积攒起来的力气,这会儿言霁恨不得趴在桌子上再睡一会儿。
历年朝贡不光藩国等来见一见皇帝,还得趁此机会交涉两国邻里关系,有仇的化仇,友善的巩固,也有美姬舞女进献才艺,使臣们盼着皇帝能看上个收入后宫,他们也可为此提点条件。
然而才艺表演结束,从始至终座上的年轻皇帝连一眼都没往下瞥,另使臣们无语的同时,也在怀疑这位新皇可是那方面不行。
同样失望的还有千里迢迢奔赴而来,在大冬天身着薄衫献舞的美姬们,她们可是为了这一支舞练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没想到费尽心力地挤眉弄眼,被抛媚眼的却是个真眼瞎。
但若是不能被皇帝看中,能被旁边这位摄政王瞧上也好......
一舞姬偷偷看大崇俊美无俦的摄政王,却发现,这位王爷的目光一直流连在大崇皇帝身上。
心下一惊,舞毕,舞姬连忙退了下去。
友善平和的表演结束之后,便是诸国间的比拼项目,分为投壶、骑射、搏斗各项,全程言霁都无精打采,他已经看过很多年这样的比拼,对他来说不过是分个输赢,臣子们却上升成扬我国威的必赢项目。
每次选拔去参加比拼的武将,都要斗得磨破嘴皮,言霁时常惋惜,为何朝贡没有“辩论”这一项,那么大崇必定能胜遍诸国。
德喜站在身侧,在众人都为即将上阵的武将吶喊助威时,偷偷将言霁面前的酒换成了清淡的果浆。
比拼进蝓汐行到一半,大崇胜负参半。
柔然此番有备而来,带来的武夫魁梧彪悍,身高八尺,就连骁勇善战的胡人都在搏斗这一项中惨败在柔然手中,几乎是被人搀扶着下场,胡人使臣紧咬牙龈,瞪目瞪着柔然使臣。
之前宴会上,这位使臣一直不露声色,叫言霁差点忘了今年柔然也派了人来,直到这会儿,柔然的好胜之心再不藏匿,来势汹汹想要赢过大崇。
前些年,两方在边疆亦多有摩擦,直到言霁上位,柔然那方才像是偃旗息鼓,但如今一看,恐怕这也只是暂时的。
大崇虽在投壶这一项险胜,但搏斗也输给了柔然,柔然的使臣面露微笑,已势在必得,他们千挑万选出来的柔然汉子,可是骑射这门的翘楚。
这一举必定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