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整个皇宫乃至京城都热热闹闹的,唯独未央宫清冷如初,像是被尘世遗忘,独立于此,成为被隔绝的另一处异时空。
菩提树依然生在殿门旁,此时枯枝无叶,光秃秃的树杈积着白雪,远看像是菩提花仍开满了枝头。
言霁站在檐下时停下,垂目看着走廊留下的脚印,看来一大早到这里来的,不止他一个。
轩榭廊坊下,一名云鬓朱颜的女人从朱门内出来,锦绣华贵的衣摆拂过门坎,目光虚浮看着天边云霜,启唇诉道:“遥记当年,六宫之中谁人不尊称一声贵妃娘娘,只需一句思恋故土,陛下便差人千里迢迢将那里的衣食源源不断送来,还耗尽心力培植出雪白色的菩提供她赏玩,可惜......”
一声叹息飘散在纷飞大雪中,太后看向随后走出来的摄政王,这位与她疏离淡漠的亲弟弟,眼中不易察觉地浮现出一抹动容,转回头道:“沛之啊沛之,你做这一切值得吗?”
“无所谓值得与不值得。”那声音如碎冰击玉,每一道尾音都带着冷冽。
太后抿嘴浅笑:“顾家满门忠烈,哪怕遭逢诬陷构害,亦出不了一位乱臣贼子,有时候本宫常想,若是你真做了那乱臣,宰了小皇帝的头已祭英灵,恐怕,咱们历代的老祖宗都会从墓里爬出来,斥你这不肖子孙。”
顾弄潮垂着眸,并没接这话,霜雪落在他肩头,夹在墨发间,清冷孤寂得好似要与白雪融为一体。
拐角后,言霁收回视线,心道,顾弄潮之前确实对他起过杀意的,直到现在也是,一旦脱离顾弄潮的掌控,他也定会杀死自己。
顾弄潮说他杀了很多人,那么多言霁这一个,也无甚区别,总归他们在顾弄潮的掌心中,都一样脆弱。
无心听顾氏这对姐弟间的对话,迈步正要离开,蓦然听见顾涟漪下一句话,迈出去的脚再动不了半步。
——若陛下得知庄贵妃毒害皇嗣一事是你揭露散布的,此前的未央宫也是你买通管晖烧毁的,他还会如现在这般对你言听计从吗?
——沛之,或许你当个乱臣贼子也挺好的,百年之后下到黄泉,阿姐同你一起向顾氏的老祖宗们告罪。
庄贵妃毒害皇嗣打入冷宫,十一皇子由终生无法生育的皇后抚养,整个后宫再无人可以动摇皇后的地位,种种联系起来,唯二的受益人便是顾涟漪。
顾涟漪走下铺着厚厚一层白雪的阶梯,悠然道:“如今柔然使臣入崇,有些事,必然是瞒不住了。”
小皇帝一日日长大,她想要顾弄潮为自己有个打算。
做叛贼,或是做忠臣......
微微一动,才发觉在雪里站了太久,双脚已经冻僵。顾弄潮将顾涟漪说的话摒至脑后,思绪在走神时一直萦绕未央宫的一间寝居里,那间寝殿完全复原了火烧前的模样,桌上凌乱摆着字谱,床上放着一个绣工精细的布娃娃,里面的布设奢华又雅致,能看出那里以前居住的主人是个小少年。
不知为何,顾弄潮想起刚到王府时,小皇子懵懂纯真的模样,晚间总不肯自己一个人睡,常半夜间偷偷往顾弄潮的床上爬,顾弄潮久经风波,睡后也保持十二分的警觉,一察觉有人靠近当即就拔剑刺去,好几次险险擦着小皇子的脖颈而过。
哪怕如此,小皇子也像是不知害怕,一而再再而三偷偷爬他床上,有次顾弄潮从梦魇中惊醒,看到自己握着剑,剑刃贴着那截玉白柔嫩的脖颈,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线,而小皇子瞪大眼睛看着他,不哭也不叫。
顾弄潮问他:“不怕臣失手杀了殿下?”
小皇子摇摇头,竖起手指拨开架在脖颈上的剑,没心没肺地笑:“霁儿知道,皇叔不会杀我,是以,就不害怕了。”
小皇子睡觉很不安生,手脚动来动去,总想抱着身边的东西,而他身边就只有顾弄潮,所以每每醒来,都会发现小皇子八爪鱼似地贴在自己身上,衾褥下的小脸睡得红彤彤。
原来是因为,在未央宫自己的寝殿里,是有个抱着入睡的布娃娃,而这习惯到了镇国王府,也一时没改掉。
回身正要将门关上,掩去来过的痕迹,眼角余光倏忽瞥见一截靛青的衣角,顺着往上看去,言霁披着一件靛青色鹤氅正站在拐角处,飞雪飘入廊下,泼墨长发略微凌乱,被风吹动,好似也将那单薄的身段吹得摇摇欲坠。
苍茫白絮中,这唯一一抹亮色也快要溃散了般。
他怎么在这?顾弄潮不自觉地蜷了下手指,脸上闪过一抹惊愕之色,还未想完,就见小皇帝捂着心口弯下腰呛咳了一声,唇畔沾染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在顾弄潮慌乱的神色中,再次喷出大口鲜血。
血泼在雪地,如同猝然绽放开的妖艳秾丽的红花。
晕厥感一波波侵袭大脑,眼前突明突暗,言霁踉跄地走了两步,脚下一软,靛青色的身影如破损的蝴蝶坠落,在快要倒在地上时,被快步上前的顾弄潮拥入怀中。
怀中人面色惨白,双目紧闭,绯红的眼尾下两扇浓密的睫毛投出鸦羽般的阴影。顾弄潮环过腿弯将人抱起,大步往外走,战场上再惊险的状况也能不动声色缜密部署的人,在此时步履都失了章程。
作者有话要说:
蠢巫怕被咔嚓一下抹脖子,需得解释一下,薛迟桉只是排外得将唯一对自己好的小皇帝当自家哥哥,占有欲是不希望十分危险的大奸臣顾靠近言霁。
第43章
木槿没想到自己刚忙完回来, 没找到陛下不说,再找到时人竟然已经陷入昏厥神志不清。
她没敢想短短这一会儿陛下经历了什么,但总归对将陛下这样带回来的摄政王没有好脸色, 急急将御医请进承明宫, 刻意挤开站在旁边的摄政王,故意挑高声音道:“光被挡住了, 太医怕是瞧不起症状。”
顾弄潮愣了下,移开了些。
殿中气氛一度紧绷,太医诚惶诚恐地上前, 大冬天却流了满头的汗,他将手伸过去, 骤然感觉到一股冰冷的视线停在身上, 迟疑片刻后,将丝帕拿出来, 搭在那截皓白纤细的手腕上,这才将手指贴上脉搏。
静得仿佛连空气都停滞了,未了太医收回手, 撩开眼皮看了眼瞳孔, 又看了看舌苔, 检查完站起身,禀明道:“陛下这是急火攻心,心窍一时梗塞住了, 是需要开几服药慢慢疏通调理就好。”
似有未尽之语, 顾弄潮扫了他一眼:“还有呢?”
“还有......”太医抹了把汗,意有所指地说, “这些日子, 莫要再受刺激为好。”
否则铁打的人也会烙下心病。
言霁在做梦, 梦到幼时,常有御医进宫里给母妃探脉,说的是他听不懂的话,问母妃可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母妃也只笑着揉揉他的头顶,并不说话。
等大了些,除了例行检查,再很少看见御医来未央宫,言霁本以为是母妃的病好了,但有次在太学院被皇兄气到,提前回了宫,看到御医提着药箱匆匆从殿门出来。
太医署文房里记载的案牍,时间越往后,其上被撕掉的页数就越多,并不是母妃病好了,而是越来越严重,只是因他知事了,便开始瞒着他。
菩提树下有一把藤蔓缠绕的秋千,夏日阳光绚烂,母妃会搂着他一起坐在秋千上慢悠悠摇晃,望着那处顶高的楼檐,讲她家中的事。
“母妃的兄长,也就是你舅舅,他是个很厉害威猛的人,母妃走时,他也快要继承家业了,他一心都在宏图霸业上,常忽略了身边的亲情,母妃走的那一天,他因公务未能拖得了身前来送行,恐怕,往后会后悔那日的莽撞吧......”
“家中可还有其他人?自然是有的,你祖母也不过是祖父的一个妾室,祖父娶了很多人,家中子女繁多,但与我最亲的,只有你两个舅舅,哦,霁儿还不知晓,除了大舅舅,你还有个小舅舅,那日来送行的有祖母,和你小舅舅,小舅舅哭得很伤心,他年纪尚小,只知母妃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
“丝丝杨柳丝丝雨,春在溟蒙处。楼儿忒小不藏愁,几度和云飞去、觅归州。”母妃轻悠悠地唱,歌谣飘出去很远很远,似想将此传去千里之外的母国。
“你发毒誓!”药香积攒的病榻前,父皇瞠目竖眉,力如铁箍般攥紧他的手,涩哑地嘶喊道:“说你继位后,必会借顾弄潮之手稳定朝局,尔后杀此逆臣,收回兵权、皇权,重振我大崇之威!”
“你发誓!”
在素来疼爱自己的父皇厉声催促下,言霁跪在他面前,流着泪立誓道:“今有言霁,在此立誓,若吾继位未能固朝清侧,终此之后不入轮回,为孤魂为野鬼,生生不得安居。”
画面又一转。
庄贵妃毒害皇嗣一事在宫中闹得沸沸扬扬,无数宫人跪在承明殿前为贵妃求情,雨日晴空,不曾停歇。
未央宫内,庄贵妃形容憔悴,依然难掩其芳华绝代,一身素衣翩然若仙,靠在凭栏上仔细缝补手中的布娃娃,神情温柔孤寂,未说一语,却流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