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没有沈江霖作对比也就算了,有了沈江霖在,陆庭风再有这样的态度,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心里就有些不服气了。
陆庭风二话不说,直接提笔,挥毫落纸,仿佛想都不用怎么想,作诗就像吃饭穿衣那样简单,一气呵成。
大家探头看去,顿时都说不出话来了。
陆庭风的诗,就像他的人一样,桀骜不驯、大开大合,但也确实有才,明眼人看一圈,就知道陆庭风这首诗当得第一。
徐德彦脑子转得快,一看他和王有才作的诗都不如陆庭风,但是他们比不过,不代表沈江霖比不过啊!
不都是少年解元吗?沈江霖还比陆庭风小上好几岁呢!就算两个人的诗作旗鼓相当,甚至是陆庭风稍胜一筹,但是按着年纪,也胜之不武。
读书人心里九曲十八弯,徐德彦笑道:“沈小相公不作一首吗?”
唐公望多老辣的人?几个年轻人暗地里打的机锋,他稍微一过眼就知道了,只是他也不掺和,自顾自地从墙壁一端走到另一端,去看别人写的诗,不管他们这些年轻人。
其他几个上了年纪的人也是如此,这是年轻人自己的事情,他们要是参与进去了,意思就不对了。
陆庭风刚刚写完,将笔头一转,递给沈江霖道:“你也写一首吧。”
态度有些不客气,沈江霖含笑接了过来,稍一思索,便也写下了一首诗来。
诗还没写完,但是这一笔字,已经足以让人惊呼了!
陆昌言一看这字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居然是得到了高斗南那怪人的指点,写的竟是这般好,再这样练下去,恐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是早晚的事情。
字已分高下,围观众人开始念沈江霖的诗来:
端午感怀
五月初五日,同聚千味楼。
别时青丝在,转眼已白头。
粽香绕房梁,蒲酒入愁肠。
一饮三百杯,长歌满天晖。
沈江霖写第一句的时候,还有人不屑一顾,可是等到写完第二句,已经有人脸上闪过惊愕之色,倒是没想到这么小年纪,能写出这样的字句。
等到沈江霖最后一句“一饮三百杯,长歌满天晖”时,所有人都震撼了——这是需要多么豁达的心胸,才能写出此等诗句?
本以为陆庭风的诗已经够潇洒不羁,可是沈江霖的诗句读来竟然比他更加的豪迈自由,前说惆怅,后说释怀,哪怕我如今已经满头白发了又如何?我还是能如当年一样,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陆庭风被震在了原地,对比了沈江霖的字和他的诗,朗声笑了两声,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笑容:“写的很好,你赢了,我心服口服。”
然后陆庭风拿起沈江霖的诗作,高举过头顶,他本就长得比一般人要高上许多,如今又举过了头顶,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来。
“今日第一再此,还有不服的来战!”陆庭风声若洪钟,有着年轻人独有的朝气与活力,许多人先是以为陆庭风在说大话,但是看了这诗作后,顿时也是拍案叫绝,纷纷赞同这一首当得第一。
“千味楼”的掌柜乐颠颠地跑了出来,拿出狼毫笔,又让人摆上梯架:“小公子,还请帮忙,将这首诗题在敝楼墙上。”
沈江霖接过狼毫,甩开袍角登上梯架,一笔一笔写下这首诗。
刚刚还有看不清的人,如今都在墙上看到了这首诗,诗绝,字绝,人更绝!
因着沈江霖站的高,很多人都看到了沈江霖的相貌,纷纷赞叹,此乃徽州第一才子也!
站在人群中一起看热闹的店小二闻言笑道:“人家可不是我们徽州人,刚刚我打听过了,这位沈公子,是京城来的解元郎呢!”
好些人连道可惜,如此惊才绝艳之人,竟然不是他们徽州府的,饶是如此,今日的端午“千味楼”赛诗会依旧在徽州传了出去,沈江霖在徽州名声大噪、一时无两。
因着这事,徽州府上下官员乡绅还递帖子到了乡间,只是都被唐公望拒了:“这些都是闻风而动的人,你要积攒名望,就不能被这些人呼来喝去,而且这些都是迎来送往之流,以后做了官了有的是时间琢磨这些,如今不必理睬他们便是。”
第71章
沈江霖轻笑:“师父, 我自是知道这些人可以不见,只是师父的贵客,您还是要见的, 否则岂不是说我们不识礼数?”
唐公望面上一僵,一直挂在脸上的和善笑意也收了起来, 气哼哼道:“也就是你师娘了,妇道人家心肠软,收留了他们, 要我说, 歙县那么多客栈,哪里就要跟着我们回村里?这里又是缺医少药的不方便, 摆明了想要讹咱们么!”
是的,这场聚会完了之后, 唐公望回村时还带回来两条“尾巴”, 陆昌言说是定要上门拜会唐公望,唐公望初时没多想,礼尚往来,陆昌言今天宴请了, 上门再拜会一番, 他做个东道, 也没失了礼数, 可谁知道这人越老越可恶, 居然在婉娘面前卖起了惨来。
说他一路舟车劳顿,偏生腿脚又不利索, 幸亏有孙子在照料他,如今看到唐公望在乡间居住的如此自在,心中好不羡慕。
唐公望初时还有些自得, 想当年年轻的时候没有争过陆昌言,哪怕自己是状元又如何?等入了官场,他只是个一穷二白的寒门出身,什么都不懂,愣头青一个,可是再看陆昌言,却是游刃有余,哪怕傲气一些又如何?自有人捧他、让他。
唐公望是吃了很多的苦头,才慢慢变成了同僚口中的“笑面虎”模样,其中艰辛,不足为道也。
如今大家都从官场上退了下来,过去最最要紧的事情已经成了过眼云烟,大家比的是身体,拼的后辈,就这点来说,唐公望觉得自己是完胜了,如何能心情不好?
只是谁知道陆昌言说着说着就不对劲了,钟氏竟然就邀请他若不然就不要急着赶路,在村里住上几天,身子养好一点,正好也给唐公望作个伴。
唐公望使眼色,使的眼皮子都抽筋了,钟氏也没看他一眼。
唐公望:……你看我是需要他作伴的人吗?
唐公望只能扭头寄希望于陆昌言的拒绝,毕竟唐公望觉着自己了解此人,那么好面子又高傲的人,如何会借宿在他们家?
没想到,陆昌言一口应下!
唐公望直接傻眼了。
钟氏一听客人应下,心里也欢喜,直接张罗起来,把一间后头的客房收拾了出来,正好让陆昌言祖孙两人居住。
唐公望黑脸了,耷拉着脸回了自己的房间,这两天都没怎么出来和陆昌言打招呼,很是别扭。
陆昌言腿脚不便,平日里要么在屋中看书,要么被陆庭风抱出来,在庭院里晒太阳,此刻正在外边喝茶看书。
沈江霖的意思,是让唐公望出去和人家聊两句,毕竟是客人,这样多难看啊。
唐公望拒绝不了爱徒,气哼哼地把手背在身后,迈着四方步走了出去。
沈江霖也松了一口气——幸不辱师母之命。
其实沈江霖看的出来,唐公望对于陆昌言的感官很是复杂,并不只是简单的政敌与对手的情感,埋藏在更深处的是惺惺相惜、是彼此共同经历了风风雨雨的认同,师母的意思也很简单,那陆昌言都是这幅模样了,想必也活不长的,何必还争什么一时之气呢?
唐公望坐到了陆昌言的对面,陆昌言头也不抬,缓缓翻过一页书,只是倒茶的时候,又翻出一个茶杯,给唐公望满上。
唐公望有些恍惚。
好似三十多年前,他们在翰林院的时候,有一回他遇上了事情要找陆昌言商量,他也是这般不紧不慢,同时好似忽略了自己一般,低头看书的时候给他倒了一杯茶。
唐公望原本到嘴边的讥讽咽了回去,端起那盏茶喝了起来。
“你是不是奇怪,我这回为什么死乞白赖要在你家里住一阵子?”陆昌言合上了书,同唐公望一同喝茶。
唐公望看着陆昌言,沉默不语。
都是聪明人,他能猜到几分,只是看破不说破。
陆昌言捶了捶自己的腿,却是感受甚微:“我的身体已经是行将就木了,一来是想同旧友同僚好好告个别,二来也是想带我这个孙子出来看看,见见市面,别走了我的老路。”
唐公望这回真心实意地笑了:“原来你也知道,你这个孙子和你当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同样鼻孔朝天,我一看到他就想到当年的你来。”
这话若是以前的陆昌言听了,必是十分不愉的,只是现在陆昌言却是能接受下来,自从他的腿脚一日不如一日,直到不良于行,寻医问药,看了多少大夫也不见好后,陆昌言也明白了,自己这就是人老了寿数到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生老病死,谁都阻挡不了。
也自从那个时候开始,陆昌言开始审视自己的人生。
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从一个完全旁观者的角度,去看自己这么多年走过来的路,总结出这一生的得失利弊,承认自己在很多事情上是有错误的,很多的观点是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