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所以此刻听到唐公望的这句话,陆昌言并未发怒,而是笑着接话:“是啊,就是因为看到他像我当年一样,所以就想带他出来见识见识,譬如现在,他就认识到了原来是真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成天自命不凡,但是这世上就是有赛过他的人,早一点能认清这点,以后对他的官途之上会有很多帮助的。”
当年陆昌言为什么处处看唐公望不顺眼,不就是因为唐公望在殿试上胜他一筹,明明会试的时候他是第一名,但是最后先帝却钦点了唐公望为状元,这让陆昌言耿耿于怀了很久。
唐公望盯着陆昌言看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陆正行,我发现你真的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看如今的陆庭风就知道了,当年的陆昌言是多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可是如今他却如此平静,仿佛什么都激怒不了他了。
“难道你以为我就是永远那个吴下阿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们别了可不止三日。”
唐公望面上不显,其实心中震颤很大,是因为人到了生命的尽头吗?所以一切以往追求的、挣扎的,都可以放开了、看淡了?
“好了,不说这些有的没的,你既然说要留下来陪我几日,那就先切磋一盘吧,好多年没有和你下棋了,不知道你的手生了没?”
唐公望自顾自地到书房里去找棋盘,等进了书房才擦了擦眼睛,自语道:这人老了,眼睛也有问题了,总是无故掉眼泪。
找到了棋盘之后才拿出来放在矮几上,和陆昌言厮杀起来。
两个老头在一起,一开始还好,常常谈天说地,但是说着说着,又会因为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吵了起来,吵也就罢了,还要叫来沈江霖和陆庭风评理,弄得他们两个小的也是哭笑不得。
陆庭风是个好胜心极强之人,自从他在唐家住下以后,发现沈江霖每日早上都要起来打拳,从此之后,沈江霖只要一起来,就看到陆庭风也早就穿戴好和他一起在旁边打拳了;沈江霖习字的时候,陆庭风又会过来看,看过之后就问沈江霖,他不能不能借一份字帖去临摹,沈江霖手头高斗南的字帖许多,不介意借他两本;沈江霖若是读书温习功课,陆庭风学的比他更晚,自律发奋到有些可怕。
只是陆庭风这个人又是极聪明的,凡事一点就通,作学问举一反三更不必说,并且他有时候见沈江霖会花很多时间去弄花伺草,便会在他身边吟诵: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胫骨,饿其体肤……
弄得沈江霖也是有些烦不胜烦,但是奈何对方是个直性子,有什么事情就当面说了,甚至沈江霖作的文章里有任何瑕疵,他都能马上给他挑出来,并且给出好几种更好的解答思路,彰显“卷王”本质。
沈江霖或许不能理解陆庭风和赵安宁的爱情故事,但是他现在真的能理解陆庭风为什么能得状元了,同时也能理解师父当年为什么讨厌陆昌言的挑刺本事了——原本闲散下来的沈江霖,也被陆庭风逼的,不得不加快进度地读书。
男人至死是少年,就算是沈江霖,也不想在自己拿手的读书上还真的被一个十九岁的少年给比下去了,否则教他情何以堪?
看到这种情况,两个老者倒是乐见其成。
这是一种棋逢对手的畅快感,换一个人,都没有这种效果。
他们深有体会。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个月后,陆昌言和陆庭风要再次启程了,陆昌言之前一直强忍着不说,可是身体的痛苦越发严重,陆昌言只能说出了自己要归故里的话。
陆庭风一下子就绷不住了,强忍着泪说自己去收拾行李,出了门眼泪水就从夺眶而出,唐公望却比年轻人看得开了许多,经过这两个月的相处,唐公望早就将以往的恩怨放下了,如今躺在床上的,只是他的老友陆昌言。
“老伙计,我可能要先走一步了,我那儿子是个蠢的,拿家里的庶子当个宝,真是视鱼目如珍珠的糊涂蛋,我什么都舍得,唯一挂念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孙子,往后若你还能看到,他有事求到了你们唐家人面前,还万万帮他一次,别让他孤零零地,一个人也靠不上。”
陆昌言干瘦的手紧紧握着唐公望的,如同在交代后事一般,如是对唐公望说着。
唐公望知道这次陆昌言拖着病体还要四处走动,必然就是要让他孙子认识认识以前的同僚,认认脸,结识人脉,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只要懂的人都懂,陆昌言是要将自己所有的政治资源和人脉都交托给这个孙子。
之前两个人闲谈的时候,唐公望也听了一耳朵陆家的事情。
陆家虽是豪门世家,但是里头的事情也多,陆昌言那一支,之前全靠陆昌言撑着,他儿子学识上倒是好,早早考中了进士,但是在做官上却是一般,做人更是糊涂,如今外放到外地做通判,家中正妻不带过去上任,却是带着小妾和小妾的一儿一女,他们几个关起门来过日子,对这个嫡子这么多年是不大关心的,便是写信回来,也只是一味地催促儿子读书上进,或者就是说他性子孤傲,要好好反思云云。。
从小陆庭风就是他一手教导起来的,如今要走了,陆庭风却还没有完全立起来,眼看着靠老子是靠不到了,只能拖着病体帮孙子奔走,也算是了了最后一桩心事了。
唐公望轻轻地点了点头。
陆昌言的手再也没有了力气,顿时就是一松,脸上老泪纵横。
他十分了解唐公望的脾气,哪怕那个点头的幅度再小,唐公望答应了就是答应了。
再不有假的。
陆昌言爷孙两个走的时候,沈江霖和唐公望前去相送,陆庭风不是一个善言辞的人,他对着唐公望深深一揖:“唐大人,多谢您多日的款待教导,庭风不胜感激!”
然后陆庭风又抿着唇走到了沈江霖面前,男主的样貌自不必说,陆庭风本身不是那种温文尔雅那一挂的,反而是如同出鞘宝剑、锐不可当。
“沈江霖,我们届时京城再会,一较高下!”
沈江霖同他拱手,眉眼带笑,却寸步不让:“必当奉陪到底!”
陆庭风从行囊里抽出一个小包裹,里头装的是他的精心写的笔记注释,直接丢到了沈江霖怀里:“回去好好学,不要松懈懒散,到时候被我比下去了,可别哭鼻子。”
说完之后,陆庭风翻身上马,氅衣翻飞,宛如一个少年侠客,纵马前去。
陆庭风带着他祖父走了一个月后,唐公望就收到了从苏州寄过来的书信,陆昌言去了。
回到苏州的第三天,陆昌言就走了。
虽然临别前,唐公望已经悄悄让陆庭风带去了一份丧仪过去了,大家都已经有了心里准备,但是得知陆昌言死讯的时候,唐公望依旧对天长叹了几声,久久缓不过来。
过去的人,又少了一个。
好在时间会冲淡一切,到年底的时候,又是过年赶集,又是沈江霖的大哥那边要成亲,唐公望帮着一起选新婚贺礼,同时又一起写了许多祝福的红联,到时候可以贴到荣安侯府的各处地方,虽然沈江霖人不在京城,但是也足以让沈江云感受到了弟弟的心意。
沈江霖原本是想在黄宁村待到后年十月的,后年年底要将二姐沈初夏送出门,大后年便是又一年的大比之年,届时沈江霖自然是要回到京城参与春闱的。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没想到刚刚安安稳稳在黄宁村过了第三个新年,刚一开春,沈江霖接到了沈江云的来信,读罢信件后,沈江霖怒不可遏,将信件呈给了唐公望,唐公望看罢后,知道出了这种事,爱徒定然是没办法再继续在乡间安稳读书了,倒不如先回京城,抓紧处理了此事,别影响了明年春闱。
沈江霖收拾了行囊包袱,离开了黄宁村。
来的时候无人知晓,走的时候悄无声息。
当倪六姐再次不经意地经过那扇小轩窗时,发现再也见不到那个熟悉的俊逸身影时,才知道那个如同烂漫山花一般惊艳了她的少年,已经离开了,村头路尾,再也见不到他搀扶着唐老相公的身影,篱笆围成的院落里,也再见不到他笑眯眯地将花盆抱出来的样子。
随着年纪的长大,倪六姐其实早就认清了现实,像沈解元这样的人,是天上云,如何也不是她能触及到的,如今春闺一梦,总算是要醒来的。
只愿他,从此之后鹏程万里、一展所能,黄宁村小小一番天地,如何能困住潜龙在渊?
“这些年学了许多字,如今竟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了。”倪六姐自言自语地自嘲了一番,落寞地家去了。
沈江霖这次没有在路上多耽误时间,不过二十来天的功夫就到了京城渡口,一路护送沈江霖北上的齐石头见到了沈江霖的家人果然在渡口等候来接,将沈江霖的行囊包袱给了沈家下人后,匆匆和沈江霖一别,就跳上马上要开船的船只走了,离家二十多天,回去又要耗费那么久时间,他已是归心似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