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夷靡殊还保持着坐直的姿态,可脑袋却咕噜噜地掉了下来。
残留的僵直躯体上,后颈缝合着蛊线,不过眼下显然已经失去了效用,在等到他想等的人之后,他才终于瞑目。
留下一句似是劝告又似是诅咒的话语。
你会死。
这是你的命数,你逃不掉的,靖安言。
第70章 图样
靖安言怔愣地看着滚在他脚边的头颅, 几乎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直到触及到夷靡殊那双没有闭上的眼睛,靖安言悚然一惊,猛地退了两步, 重重跌落在地上。
他死了?
夷靡殊……死了?!
他下意识张开双手, 十指干净细长, 一丝血迹也无。
不是他杀的。
可是,怎么会这么突然?
谁干的?
谁干的??
谁干的!??
那个名字就在唇边,靖安言死死咬着牙关, 没让它说出口。
既然夷靡殊已经死了, 这里一定早早就被人盯上,难怪、难怪……那个人不想让任何一个人知道古南洲种子的下落, 甚至包括夷靡殊。
他蜷起手指,对夷靡殊临死前的呓语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他会死,因为这个秘密,勒乌图不会让除他以外的第二个人知道。
可来不及细想那些以后了,夷靡殊未阖上的双目无言地盯着他,手指紧紧掐住掌心,他脑海里只有一句话。
夷月怎么办。
她才十五岁, 她少时就没了娘亲, 如今、如今……
不知过了多久,靖安言才找回自己的力气。
他撑着身子站起来,摇晃着向只有身躯的遗体走去,夷靡殊至死都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翻看,一定也是有话要跟他讲。
他伸手拿起这本书。
翻页的声响沙沙于耳,总算给了靖安言一些尚且活着的实感,他刷刷翻过好几页,缓缓停手。
这书极其诡异, 每一页书上都只有一个图案,几十页翻过去,给人一种头晕目眩之感。
那图案在正上方画了一颗太阳,下方土地皲裂,唯有一条巨大蟒蛇盘踞,蛇头向上,蛇口大张,像是要将那轮火焰一样的太阳一口吞下。
没了,再没有别的了,连一些文字记述都没有,就这些东西,让夷靡殊送了命也要坚持,断了气也要告诉他。
他伸手将书收起,正犹豫如何处置夷靡殊的时刻,门轰然打开。
“我就说你干爹在这儿呢。”假模假式到有些甜腻的嗓音自门口响起,靖安言猛地抬头,“安言,正好,你——”
靖安言和夷月对视的一瞬间脸色俱是惨白。
靖安言很想动动身子去遮挡身后的惨烈,但他的身体仿佛被冻住,连抬起手臂都做不到,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
她都看到了。
夷月没有叫嚷也没有惊慌,她安静地、一步一步地向靖安言走去,然后自他身边走过,伸手将地上的头颅拾起。
她浑身开始颤抖起来。
“阿月……”靖安言伸出手,发现连拍拍小姑娘的力气都没有。
勒乌图倒是讶异地惊呼:“这是怎么回事儿??夷先生怎么……阿月!”
夷月咚地一声跪了下去。
她不顾血污与惊悚,将那颗头颅用力地抱进自己怀中,在寂静的藏书阁中放声大哭:“阿爹——阿爹!!!!”
靖安言死死攥着书本,闭着眼睛在她撕心裂肺的哭声中平复心绪。
勒乌图就是这样一个人,假仁假义、过河拆桥,离他远的人都会以为他是个好脾气,只有亲近之人才知道他有多凉薄。
而他的假仁假义也不过是单纯的找乐子。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残忍,于是假装仁慈就成了他最爱的把戏,仿佛当他是个慈眉善目的好人时,他就能成为另一个人。
这些,他都不怕别人知道,因为他足够自负,也足够强悍。
他今时今日做的,也无非是要在夷月和靖安言之间割下一道口子,夷靡殊死在靖安言面前,无人知道真相,也没有人掌握证据,就算夷月相信靖安言无辜,但一丝裂缝也没有,勒乌图不相信。
只要有一丝,他今天特意带夷月来的这一趟,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该结束了。
靖安言再度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客栈中,封长念坐在他的床边,眉眼间都是担忧。
他昏迷时依旧死死抓着那本画着蛇口吞日图的书,无论封长念怎么努力,都没能将其掰下来。
该结束了,这一切。
南疆百姓作为兵刃活着的这一切,南疆诸臣朝不保夕的这一切,南疆被贼寇强占的这一切
该结束了。
哪怕他死。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封长念伸手按着他:“别动,长若姐说你是惊惧过度、忧思攻心才导致的昏迷,还得缓缓精神。”
封长念的手浸过温水,这才将五指的冰凉缓和过来了些,伸手按住靖安言的太阳穴,徐徐让他放松。
靖安言嗓子发哑:“我怎么回来的?”
“叶梵缇送你回来的,吓死我了。”封长念想起叶梵缇背着靖安言回来的着急模样,还以为勒乌图察觉出来什么,对他下手了,“他没多留就走了,说还要接人。”
多的封长念没有问,他怕再提起来靖安言又会悲痛,这一趟回来靖安言明显憔悴了不少,那些伤心难过的事情,只要靖安言不想说,他就一个字都不会问。
但靖安言主动说了:“他是去接阿月了。”
封长念手一顿。
“长忆,夷靡殊死了。”靖安言目光发直,“就死在我眼前,我都没有碰他,咚地一声,脑袋就掉了下来。”
封长念张了张口,发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样的伤,必定是已经有人将他的头砍了下来,又用南疆蛊术坚持着仿佛活着,直到他说完了他想说的话,才真正死去。
可是……夷月要怎么办?她该如何接受?
“要不要我去接一下叶梵缇和阿月回来?”
“阿月她应该会回家,叶梵缇知道她家在哪里。”靖安言疲倦地闭了闭眼,“你知道吗,长忆,其实我一直都是装的。”
他说:“我装着无所谓,装着杀人如麻,但其实我很厌倦,也很害怕那一双双闭不上的眼睛,他们与我无冤无仇,却都因我而死。尤其是我身边的人,在我来到南疆后,一个、一个、一个都离我而去了。”
左清明、叶长缈、靖深如今又多了个夷靡殊。
“我记得你书房里有一副字,少时练的,还未来得及带到长安去。”
封长念想起那是什么,想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再说,却被靖安言挡掉了。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一滴泪自靖安言掩住的眼睛里落下,封长念看在眼中,心如刀割。
“其实夷靡殊与我也算朋友。召砾叛变,他身为大祭司有诸多事宜要做,信任我才将女儿交给我。我说我一个大魏来的人,花了这么多年才让勒乌图对我将信将疑,你居然就这样把女儿带给我,还认我做干爹。”
“夷靡殊说,他觉得我眼中有光。”靖安言哽咽的嗓音断断续续,“有光的人才能为这个世界带来光,他相信我,无论如何也会让女儿跟着我,他坚信我走哪条路,都会是正确的。”
“可我……可我……”
可他这一路走来,是何等血腥,又是何等孤单。
他不得不想,如果夷靡殊没有把女儿交给他,是不是勒乌图也不会这么痛快地将夷靡殊除去,起码夷月还有家。
现在没有了,都没有了。
才十五岁的姑娘,如同他一样,颠沛流离,再无家了。
封长念心痛地拽下他的手,将那温热的指尖放在唇边吻一吻,也吻到了满唇湿咸:“不怪你,阿言,这都不是你的错。”
他挪上榻,像年少他难过时靖安言搂住他的那样,将靖安言拢进自己怀中,轻轻地拍一拍他的背,捋一捋他柔顺的长发。
“不哭了,不哭了,你还有我。阿言,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封长念心疼地柔声道,“我知道你心里苦,快结束了,都快结束了。我们会带着大捷的消息回到长安,我一定带你回家。”
回家?
靖安言攥紧了封长念的领口。
回不去了。他不打算告诉封长念夷靡殊的遗言,但他心里清楚,能让这个人就连瞑目都不肯的话,肯定不是夸大其词。
大抵是……真的回不去了。
他也曾经在皇帝的密折下满怀希望地憧憬过,回到那繁华盛世中央的长安城。
可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呢?
最为残忍的事,不过是给了绝望的人一线希望,然后又收回,告诉他,等不到花开了。
他也同样,深陷在这十万大山里,回不了家了。
封长念还在轻声地对他许诺,回长安后,一定会奏请陛下赐婚,他们的名字要写进合婚庚帖,上呈礼部,无论什么都不能再讨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