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靖安言至今都记得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他贪婪地抱着残余兄长气息的衣服,直直地看着他:“是你害死他的吗?靖安言。”
  靖安言不语,只是专注地挖坑。
  “是你吧,在你来之前,我哥从来都没有如此诡异过。”七岁的孩子还没有变声,脆脆的嗓音里带着天真的残忍,“他之前从来不觉得大魏怎样,你来了之后,他就开始帮着外人了。”
  “所以王上才会与他渐行渐远,也在最后的那一刻没有保他的命。”叶梵缇斩钉截铁地给他判了死刑,“靖安言,你自己就是个叛徒,然后把我哥也变成了个叛徒。”
  现在想来,他当时没能把这小子揍一顿,纯粹是看在他是叶长缈在世上唯一亲人的份儿上。
  夜色慢慢落了下来,叶梵缇带着人在一座坟前停下,自己先拜了三拜,嘀嘀咕咕了一些有的没的,这才让开一条路。
  阿骨吉也很给面子地依着南疆礼节行了礼,然后在叶梵缇希冀的目光下勾了勾手指。
  “挖。”
  在场众人俱是一愣。
  叶梵缇迟疑着道:“……您说什么??”
  “我说,挖。”阿骨吉唇角勾起一丝戏谑的弧度,“令兄深明大义,与我们沙宛是多年朋友,他深知我对南疆蛊术好奇至极,于是愿意将遗骨交由我们——慢、慢、研、究。”
  “可是——”叶梵缇刚想说出这只是衣冠冢,叶长缈怎么可能留了信让他们来挖遗骨,但电光火石间又明白过来什么,剩下的话紧紧咬死在嘴里。
  沙宛人已经掏出了东西准备挖坟,叶梵缇长臂一伸:“不行!祭拜可以,挖坟绝对不行!使臣阁下既然说了与我兄长是朋友,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死后魂魄不宁吗?!”
  阿骨吉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然后毫不客气地推开了他:“继续。”
  一道寒光骤然划破夜色,叶梵缇抽出短匕挡在身前,警惕得像只豹子。
  他的声音也沉了下来:“我看谁敢。”
  “叶小公子,这是要跟我动手了?”阿骨吉挑挑眉,“看清楚了,现在是你一个人对付我们这么多人,不就是为了一具已经死了的尸骨吗?何苦呢。”
  “阁下在我南疆作客,我自问尽到了待客之道,如今为了一具已经死了的尸骨,要这般不顾脸面,你又何苦呢?”叶梵缇哼出一声,“而且,你真的确定,是我一个人对付你们这么多人吗?”
  话音未落,一道寒芒自阿骨吉身后一闪,凛冽寒风险些让他忽视了判断,刹那间,墨痕剑擦着他的脸侧呼啸而过。
  封长念身如鹞鹰,将钉入树木的长剑抽出,轻描淡写地挽了个剑花,拂去上面崩裂的木屑。
  “你是……”
  阿骨吉眯着眼没有回过神,又一股阴风自足下生出,一条银蛇快速地自他们脚踝游过,吐出的鲜红蛇信仿佛招魂的幡。
  靖安言敲着玉笛从树后走出来:“我当你没有注意到我们,行啊小子,终于知道谁是敌谁是友了?”
  叶梵缇轻嗤一声,用力地扯下腰间令牌,抛给靖安言:“带人来,你以为就我们四个能行?”
  “我倒觉得可以试试。”
  “好啊。”叶梵缇这一记眼刀倒有了几分叶长缈的说一不二,“那就试试,真到万一时,这令牌能保你们一命。”
  阿骨吉已经看出了封长念的样貌,恨声道:“好啊,好啊!我当是谁,这不是那日被捉的大魏小子吗?靖安言,这就是你说的,和他打斗后无奈让人跑了?”
  靖安言把令牌往夷月手里一扔,玉笛已然横在了唇边:“其实他还有一个更有意思的身份,不若你猜猜?”
  墨痕剑从臂弯处擦过,泠泠寒光映着封长念一双寒潭似的眼:“给你个提示,我姓封。”
  封!?
  沙宛人对这个姓氏简直是下意识的惊惧,阿骨吉牙齿都在打颤:“……西军都督府?你是西军都督府的人?!靖安言,你居然敢勾结大魏!你不怕南疆王杀了你!?”
  “这就要有劳使臣为在下保守秘密了。”靖安言手指落在笛孔上,“当然,死人是最会保守秘密的。”
  尖锐的笛声骤然刺破云霄。
  腕口粗的巨蟒自山中游来,墨痕剑再度泛起杀意,足尖踏在巨蟒头顶,被它轻轻一顶就上了天,趁着风势急速落下,炸得沙宛人四分五裂。
  外面驻军被里头的动静吓了一跳,仔细听这声响是从山谷内传来的,当即慌了神,连忙列队冲进来支援。
  谷内已经乱了套,靖安言和封长念牵制住阿骨吉等人,偏生这些人一定要带走叶长缈的尸骨不可,叶梵缇和夷月手持短匕冲上去阻拦开棺,双方一时间居然僵持不下。
  笛声转了个弯,巨蟒放弃了咬断沙宛人的一条腿,转而自叶长缈的碑前猛地钻了下去。
  音调再一转,只见一片尘烟滚滚,巨蟒在叶长缈的棺材边打通了一个圈,地面轰地陷下去,露出那争抢源头的冰山一角。
  石棺冰凉,被巨蟒盘在身下。
  叶梵缇要疯了:“靖安言,你怎么回事儿?你到底哪头的!?怎么还帮他们挖出来了!?”
  封长念也觉不对,死死勒住阿骨吉的脖子,担心地望了一眼靖安言。
  靖安言眉头紧锁,目光快速地从那些面面相觑的驻兵们脸上划过,那些是一张张年轻的、朝气蓬勃的面庞。
  如果我没猜错。
  靖安言闭了闭眼,再度转了一个弯。
  巨蟒猛地摆尾,砰地掀开了石棺。
  笛音与尘烟一同消散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下。
  他缓缓放下笛子。
  是这个意思吗,叶长缈。
  第66章 熄云
  阿骨吉不敢置信地往前走了几步, 又被那空荡的棺止住了步子。
  “怎么回事儿?”阿骨吉失态地咆哮,“叶长缈人呢!?叶梵缇,你哥的尸骨呢!?”
  无人应答。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定在了被掀翻的棺盖上, 与平常棺盖不同, 上面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字。
  叶梵缇率先走过去, 他蹲下身,手指从凹凸不平的字迹上划过,下意识地读出了声:“千百年前, 百神消寂, 零落成岭,故名神寂。得蒙灵神赐福, 开疆拓土,此曰南洲……”
  夷月轻轻掩住了唇。
  竟是……
  竟是当年贼寇入侵南洲被焚毁的古南洲史!
  叶长缈只身一人独阅三山五湖,跨过大魏荆平与梁宁,去过西域外沙宛和荒漠,他一生光阴皆用来收集古南洲记载,拼凑成一部完整的古南洲史诗。
  “百余年前,南洲南部, 贼寇入侵, 夺我家园,杀我民众,毁我文脉,消我族魂。”
  叶梵缇的声音有七分与他兄长相像,他不带情绪读出声的时候,好像真的能看到八年前的叶长缈挑灯夜读,将毕生所学所闻凝练成句,字字珠玑, 落于纸面。
  他一早安排了沙宛这一遭,以自身蛊术遗骨为引,让沙宛人来开棺,届时必定有许多人来围观,没有什么时候比这个时刻更加能让人看到这些话。
  他要落下的火种不仅只有夷月一人,更不只有弟弟两人,他要做的是让这些话能够在民间口口相传,人人闻见。
  掩藏的必将为众人所知,毁去的也不会被世人遗忘。
  只要有人记得,只要有一个人记得。
  他要用这无声的遗音,落下掀开真相的火。
  哪怕他的身影早已入了追寻不及的阴曹地府,但已经足够了。
  他留下了他最珍视的、被认为最重要的东西。
  诸君,且行罢,为你们脚下惨死的亲朋,为你们不必再只为做旁人手中的刀俎而活。
  “疯了……疯了……”阿骨吉踉跄着退后两步,“真的是疯了!”
  他屈指在唇中长吁一声,一只鹰倏然从夜色中如流光坠落,封长念眼神一冷,墨痕剑调转剑锋冲着苍鹰的羽翼砍去,被阿骨吉身边的侍卫拦住,下一刻,苍鹰展翅飞向高空。
  “南疆当真已经漏成了筛子,王上的担忧没有错。”阿骨吉接过侍从递来的刀,“不过没关系,就算今天我走不出去这里,你以为南疆王会猜不出这里发生了什么吗?”
  靖安言挑挑眉:“看来杀不杀你结果是一样的。那我杀多一条人命就多赚一条!”
  笛声再起,巨蟒口中喷出森冷气息,封长念拔出插.入地面的墨痕剑,也再度掉头杀进了战场。
  夷月放掉阿银,余光里看见叶梵缇犹在抚摸那块冰凉的棺盖,刚想扑上去的动作一顿。
  “喂。”
  叶梵缇抬眼,夷月摊开右手,静静地瞧着他:“帮不帮忙啊?”
  叶梵缇眼神微动,旋即狠狠地一闭,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伸手搭住夷月的手掌。
  他解下圣酋腰牌:“众将士听令。”
  驻兵惶惶然回过神,面面相觑后眼神是从未有过的镇定:“在!”
  “沙宛来使意图染指南疆秘术,此举与盗窃无异,为捍南疆机密,这些人,一个不留。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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