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女子为将,本就是天下之谬谈,可怜段纪明一世英名,家门不幸,蔡尚书是名儒,为何不管好自己女儿,任由她使家族蒙羞呢?”
  这番话蔡邕倒是熟悉,自从蔡文姬投了姑臧君后,类似的话蔡邕在朝中已经听过不下百遍了。
  最开始他还会感到生气,甚至回到了家中,命仆役将女儿屋子里的东西都收拾出来,丢进了洛水中。
  后来京中纷乱的事情多了,无人再关注他的家事,他又开始后悔起来,派人去丢东西的河岸边捞,可最终什么也没捞回来。
  他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因为这件事再起波澜了,哪里想到,最大逆不道的董相国,都会来批评他的女儿离经叛道呢?
  当初自己接受的董卓的任命,招来多少世家的轻视啊,那些人批评他没能守住名士的气节,他都忍了。
  他在董卓把持的朝廷中矜矜业业,处处小心,怎么事到如今,又因为女儿的事情,招惹了董卓呢?
  蔡邕听董卓说完,只后悔自己当初让女儿读书识字。
  蔡邕人到中年才得蔡文姬这么一个女儿,就一直把文姬当儿子教养,以“文”为名也是因为寄托了自己的理想。
  自己事事由着她,她的母亲也宠溺她,倒把她的性子惯坏了,不接受他安排的亲事不说,看了些混书就说什么谁说女子不如男,铁了心要去参军。
  换做寒门家的女儿,早就嫁出去了,哪里会给他带来这许多麻烦呢?
  可他现在后悔也没用了。
  也许明年的今日,就是自己忌日了,只可惜自己死在了董卓给的官职上面,后世史书上,会怎么批评他呢?
  蔡邕兀自天人交战着,没注意到他们已经来到了长乐宫内,皇帝的弟弟,弘农王的住处。
  宫殿外,停着一架马车,六匹马拉的两轮马车,车架上支以华盖,那是天子的御驾。
  陛下也来了?
  董卓背手立在马车旁,有黄门侍者提前跪在地上,小皇帝被人扶着,踩着侍者的背,下了车架。
  “相国。”
  天子的十二旒白玉珠冕戴在刘辩的脑袋上,压得他有些抬不起头。
  董卓率先大步进了殿,蔡邕跪拜在地,等小皇帝被人扶着入内后,才缓缓起身,刚迈出一步,发现太官令不知什么时候跟在身后,手中端着金盘,盘中放着一只玉制的酒樽,面容扭曲地如丧考妣。
  “这些事何劳齐大人亲自来做?”蔡邕看他手里不稳,担心他摔了玉樽,想去扶他,太官令却避开了,从他身旁快步走过,小碎步入内。
  蔡邕勉强压下心中诡异的不安,却听见殿内突然传来一阵犬吠,不祥的预感再次强烈起来,忙跟着入了大殿。
  甫一入内,便是扑面而来的一股刺鼻血腥气味,所有的宫人都跪着,唯独两岁的弘农王站在大殿中央。
  刘合似乎被突然发生的一幕刺激到了,小小的胸膛剧烈地起伏,通红的一双眼睛大睁着,视线死死锁在身前。
  蔡邕顺着视线看过去,见一条通体黑色,四足踏雪的御犬倒在血泊里。
  小皇帝和董卓都背对着蔡邕,董卓将滴着血的剑往旁边甩了甩,血珠从剑刃上飞出,溅到了小皇帝的脸上,小皇帝只是抖了抖,什么也没说。
  董卓熟练地收剑入鞘,转身对小皇帝道:“陛下、弘农王殿下,畜生不长眼,还是要小心啊。”
  弘农王听见董卓的声音,像是终于被恐惧刺激地找回了呼吸,深吸一口气后,稚嫩的哭声瞬间响彻大殿,跪在地上的人无不暗暗叹气。
  哭声中的悲哀和害怕感染到了蔡邕,他不禁攥紧拳头,余光却看到董卓朝他招手,他不得不深呼吸几下,定了定神,起身走上前。
  “本相唤蔡尚书来,是希望尚书大人能好好记录下今天的事情。”
  两人身侧一张案上,摆放着空白的书简,旁边是提前研磨好的墨汁,蔡邕闭了闭眼,走到案旁,着墨,提笔。
  董卓转身却面向殿内的众人:“蔡尚书是名儒,经典一定读得比我多多了?但蔡尚书可知,何为礼教法度?”
  大殿内弘农王的哭声一刻也没有停息,血液味道也时刻刺激着嗅觉。
  “你的女儿去参军,段纪明的女儿去当将军,现在又来个女太守,呵——”
  “你们这些文士啊,以儒家礼法自恃,言必及圣贤之道,行必遵礼仪之规。如今也到了纵容女子来羞辱本相的地步。本相深感困惑,这世间的礼法究竟是什么呢?”
  “既然蔡尚书也不能回答,那今日就由本相国这个你们口中的'粗莽匹夫',来解答吧!”
  “齐大人!”
  太官令被叫到名字,一个激灵,玉杯里的酒水差点洒出来。
  蔡邕不明白董卓要做什么,他只能按照董卓所说,如实记录下眼前发生的一切。
  “陛下,弘农王是你的弟弟,为兄者,当对弟弟展示友爱,陛下既为九五之尊,更应以身作则,垂范天下,请陛下给我们尚书大人展示一下您作为兄长的仁德风范。”
  见皇帝不动,董卓微微眯起眼睛道:“陛下,你忘了太傅是怎么教导你的吗?你不来,是希望由本相亲自来吗?”
  五岁的小皇帝虽然不明白董相国要做什么,但他知道,让董卓来肯定没有好事。
  太官令这时得了董卓的眼色,端着金托盘,颤巍巍走上来,小皇帝想了想平时宫人教导他的礼仪,轻轻拢起深衣的袖摆,仪态端庄地举起酒杯,走到了弘农王面前。
  弘农王亲眼目睹爱犬为董卓所杀,虽然已经哭累了,但人还是精神恍惚,不知所措地抽噎着。
  小皇帝心疼弟弟,趁着背过身董卓看不到,微微弯下腰,小声对弘农王说:“阿弟,一会相国走了,朕……我偷偷让人来接你去我哪儿。”
  弘农王不习惯皇兄穿着华服的样子,但听见了皇兄熟悉的声音,慢慢停了抽噎,眼角挂着泪珠,水汪汪地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皇兄不说话。
  “乖,饮下这酒……”小皇帝尽量控制自己的视线,不去看那只犬的尸首,想了想,嘴角咧开一个浅浅的弧度,温声耳语:“莫哭了,等去到皇兄那儿,皇兄会想办法,让'将军'活过来。”
  弘农王听懂了,小幅度点了点头,见皇兄带着高冠冕,不方便行动,他便踮起脚,肉肉的双手把着皇兄的左手,就着他的手,嘬了一口玉樽里的酒。
  “皇兄……酒烈……阿合不要喝……”弘农王脸皱成了一团。
  小皇帝担心董卓责罚弘农王,劝道:“酒都是烈的,阿合乖,忍一忍——”
  弘农王听话地又饮下一大口,却突然“哇”地一声,将口中的酒液喷出来,小皇帝脸色一变,想要去看弘农王,从后面伸出一只大手一把将他的手腕捉住。
  “陛下,这酒还未饮完呢——”
  董卓说完,不由小皇帝反抗,直接扯过他的手,小皇帝也终于被吓哭了,惊惶地说着不要,可他哪里挣得过董卓的力气?
  董卓一把揪住弘农王的衣襟,逼着小皇帝给弘农王灌下了酒。
  酒杯掉在地上,摔得碎裂,弘农王几乎条件反射地就想将酒吐出来,一旁几个宫人却扑了过来,按住了弘农王的嘴巴,不让他吐。
  弘农王被逼得直翻白眼,小皇帝吓得脸色青紫,跌坐在地上,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几息之间,弘农王就停止了挣扎,宫人们松了手,从弘农王嘴角溢出了带着血沫的秽物。
  弘农王瞪大着双眼,没了声息。
  殿内没有一人敢说话,蔡邕笔尖的墨水滴在书简上,“咚”地一声,小皇帝直直向后,倒在了地上。
  第135章
  当曹班回到酸枣时, 传言已经叠代出好几个版本。
  有说她其实就是男子,只不过生下来就有残缺,毕竟祖上是太监, 这都是报应嘛。
  有从曹班外貌上分析的,说她天生伤了一目, 会给家族带来不幸, 作郎君养大来用男子的阳刚之气与之相克。
  也有在朝中做过官的,比如袁绍,则写信到洛阳,请皇帝治曹班的欺君之罪。
  这个时候, 他们倒是不介意皇帝是被董卓控制的了。
  张邈作为袁绍的“奔走之友” ,拒绝放曹班进城,曹班只能带着二百骑兵,在城外扎营,于联军浩荡的千里连营隔水相对。
  曹操将曹班是女子的事情说出来,本来是为了给她施压,想从她那里借兵的。
  没想到袁绍也和他打起了一样的主意,在他的刻意为之下,流言顷刻传遍了酸枣,袁绍甚至还想把这事捅到朝廷里去,这要是真怪罪下来,自己被她连累了怎么办?
  曹操于是气势汹汹地去找袁绍对峙。
  “曹班只是将步卒暂时留在酸枣,现在她人已经回来了,本初就应该将步卒还给曹家。”
  袁绍早就将曹班的八千步卒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哪里会还回去?
  “曹班的步卒是她欺骗了陛下,隐瞒自己是女子的事实,假借太守的名义募来的,本就不能算她的,怎么能算是曹家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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