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经历过一系列灾难,有些人家里几乎死全,只剩下一人,白日没事干,也没有盼头,便听从了建议做起货郎,找到甜嘴的山货便走街串巷去换物品,还能和孩子们打交道,这些时日下来,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也更卖力吆喝。
  炊烟升起的方向飘着饭香。
  老宋家灶房里,柳雪梅正往陶甑里码放腊肉,松木蒸笼是她从荒屋里扒拉出的,一看还能用便喜滋滋拿回家中,时常给孩子们做个甜嘴糕点也好。
  蒸汽氤氲间,她忽然瞥见墙根闪过道佝偻影子,犹豫片刻,掀开帘子唤道:“灶上煨着菌子汤,喝一碗?”
  那影子顿了顿,终究没入暮色。
  柳雪梅盯着黑影远离,叹着气将帘子放下,看到娃儿们放学回来,院子里顿时叽叽喳喳一片,“嫂嫂,要吃蒸蛋糕!”
  柳雪梅满脸笑,“哎,来咯~”
  “一天净会去野,赶紧去洗手,洗了手才能吃蒸蛋糕。”
  王大花听到身后的声音,身子不可闻地颤了颤。
  在清醒的时候,她也想过出去采点甜嘴山货回来,也当个卖货郎,让孩子们喜欢,身边还能有点人
  气,不至于孤独到死。
  奈何守城人说,她没有出城的权利。
  若是执意要出城,也行,代价就是不能再回来。
  王大花目光黯淡,捡起菜市遗落的菜帮,默默离去。
  ......
  秋收之后的土地,孙娘子得到同意,种下几亩外面移植回来的草药。
  巡夜的梆子声准时响起。赵大牛今夜的工作是巡城,他正提着灯笼走过新辟的药圃,忽见林老婆子和谢老夫人提着陶罐蹲在田埂边,忙要上前搀扶。
  “莫惊了它们。”老夫人压低声音,月光下十几只萤火虫正栖在金银花藤上,“孙娘子说这也是药引子,瞧着挺稀奇,萤火虫还能入药。”
  赵大牛家的寡母时常要吃药,他对药理略懂一些,他笑着:“萤火虫确实能入药,药效好着哩。”
  林老婆子笑着示意赵大牛,“吃完晚食出来散散步,便路过这,你先去忙吧。”
  赵大牛也不再打扰,提着灯笼到别处巡视去了。
  *
  人在感到安宁幸福的时候,是不会主动去察觉时间的流逝的。
  稻香村人总觉得前几天还在和老伙计出去采山货,转瞬就到冬日了。
  冬天来临,用不了几日就要刮风下雪,城门再次长时间关闭。
  李村长表示,等到开春时,城门开启,将不限制大伙,所有人均可自由出行。
  这么长时间的出城条令限制,人人都已经能做到要求。
  既如此,便不用再限制。
  稻香村人欢呼,归属心更为强烈。
  采了一个多月的山货,如今每人家里都囤满了粮食,过一个冬天绰绰有余。
  日子一天天过去,这天飘起了雪花,老人们掐着手指头,深冬快要来了。
  妇人们聚在屋内揉年糕,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窗上的冰花。朱秀儿握着木槌捶打糯米,忽然听见门外传来孩子们的阵阵惊呼声。
  推门望去,漫天鹅毛大雪中,二十几个汉子正扛着野猪归来,獠牙上还凝着冰凌,“这野猪群是自个撞上门来的,兄弟们一起制服了,够做三百斤熏肉!”
  孙家汉子呵着白气大笑,震落肩头积雪。
  妇人们嘴上嗔怪,脸上笑意却是不停,“下次可得注意些安全,野猪力气大,稍不小心就会...”
  汉子们爽朗大笑着,“我们自个心里清楚。”
  一阵嬉笑。
  窗外飘来烤松子的焦香,混着货郎摇鼓的叮咚声,孩子们争先恐后跑出去,“货郎叔叔,你都好久没来啦,今天带来了什么甜嘴呀~”
  卖货郎开心地合不拢嘴,揭开箱笼,里面躺着各种各样讨人喜欢的甜嘴,甚至还有较新鲜的果子,新奇得一群娃子哇哇大叫。
  纷纷跑回家去,拉扯自家大人的衣角,非说一定要吃,大人无奈,也只得跟着出门去,询问货郎有啥需要换的。
  雪粒子扑簌簌砸在窗纸上,灶房蒸腾的热气将朱秀儿的面庞熏得通红。她掀开竹屉,黄澄澄的粘豆包甜香裹着白雾涌出来。
  她笑着端起蒸笼,“许是城内的风水好,种出来的黍米又大又饱满,磨得细,保准谢老夫人尝不出糙味。”
  “可不敢让她尝出来。”李大娘提着麂子腿跨过门槛,冻红的鼻尖沾着雪珠,用谢老夫人刚好能听见的声音打趣:
  “上回林婶子往黍米粥里掺了半把荞麦,谢老夫人吃着卡拉嗓子,春月愣是举着银箸在碗里搅了半盏茶功夫。”
  谢老夫人佯装生气,“哪里的话,这都过去多久了,分明是半年前的事儿,就你还记得。”
  春月也帮忙搭腔,“是哩,现在老夫人可不挑嘴了。”
  女人们笑作一团,听见院墙外传来孩子们的笑声,出门一看,七八个裹成棉球的小童正围着草垛蹦跳,新糊的窗纸映出他们晃动的影子,活像皮影戏里打滚的年兽。
  柳雪梅训斥一声:“小祖宗们,仔细着点自个的新棉袄,要是划坏了,回去指定挨训。”
  话音还没落下,城墙方向骤然炸响三声铜锣,惊得檐下冰棱簌簌断裂。
  男人们顿时警戒,抄起墙角的铁叉就往城门跑,积雪在皮靴下发出急促的吱嘎声。
  今日守城的孙家汉子站在箭楼上大笑:“大伙误会了,是周莽兄弟!”
  男人们先是松一口气,随后又是欣喜。
  周蛮来了?
  上城墙一看,只见黑甲轻骑踏碎风雪,马鞍两侧挂满染血的布袋。
  “开城门!”
  已经关闭一月有余的城门缓缓打开,迎接这队黑甲军。
  光头翻身下马,玄铁甲结满冰碴,看起来比三个月前成熟稳重了不少,他笑着:“快过年了,我奉将军之命来送年礼!”
  人们这才看见每一只战马上都驮着一个涨实的布袋。黑甲军将布袋搬下,在城主府前堆成一座小山。
  光头打开布袋,黄澄澄的小米喜庆无比,“潭州粮仓搬来的,将军说给娃娃们熬腊八粥。”
  孩子们欢呼着,永和城内达成共识,必须留下光头和黑甲军,热热闹闹吃了一顿年夜饭。
  光头满眼的泪,“这...还没到除夕呢,就吃年夜饭了。”
  宋大郎笑着,“你都来送年货了,吃年夜饭是应该的。”
  一顿饭吃得光头和黑甲军热泪盈眶,这场战役打了这么久,看过太多生死,也见过太多残忍的画面,血肉模糊,同类相食。
  只有此刻,才能感觉到那股真切的柔软和人间真挚。
  越吃,泪意越是汹涌,最后索性放声大哭。
  稻香村人都静静听着宣泄,有时候沉默便是安慰。
  最后共同举杯。
  “愿世间再无灾难,盛世清明。”
  *
  除夕守岁那晚,全城的火把都聚在晒谷场。林老婆子教年轻妇人剪窗花,红纸屑落满石磨盘,谢老夫人领着孩童们往河灯题诗,墨迹未干便被娃子们抢着放进溪流。
  子时将近,李村长敲响那面救过命的铜锣,三百个声音齐唱祝岁歌,惊得后山冬眠的熊罴翻了个身。
  稻香村人聚在一起过了个热热闹闹的新年,这种时候孩子们是最开心的,恨不得嚷上天去。
  就算是在永和城内,稻香村人也保存着昔日的传统,让小孩走街窜巷去拜年,逢人都要说“发财”“吉祥如意”“身体健康”之类的吉祥话。
  各家大人还特地叮嘱,今年再多加一句,“愿和平盛世。”
  王大花蜷缩在破屋的一角,这是她如今落脚的地方,孩子们看到她,也不再害怕,纷纷将手中的糕点和糖果塞过去。
  “祝婶婶新年快乐。”
  “婶婶身体健康。”
  就连刚开始牙牙学语的孩童都跟着一起说:“万事福意。”
  王大花眼角湿润,翻出自己珍藏了很久都舍不得吃的果子,一个个分出去,看着孩子们开心跑远,她第一次放声大哭。
  *
  过了年便是开春。
  新栽的桃树已经开始抽芽,走得远的汉子带来了外界的消息。人们围着听说书似的听他讲,无非就是外界如今仍旧战火纷飞,局势更为紧急了。
  这座大山的豺狼虎豹成了永和城的天然屏障,想要进山的人都得掂量野狼和黑熊的实力。
  生活安稳,稻香村人便不喜听那些残酷的战争。他们更关心后山新发现的温泉,正汩汩冒着热气,像大地煨着的一碗热汤。
  “明儿一起泡温泉去呗,听孙娘子说对皮肤好呢。”
  几个年轻媳妇互相邀请着,脸上是知足的笑。
  只有几个如李村长这样的老者会认真听外出的汉子讲外头的事,时不时沉默,继而又摇头。
  他们也无能为力,这种世道,自己能好好活着已然是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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