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转眼间外头就起了阵嘈杂的脚步声,傅行简官职低微,立刻起身退于一侧颔首迎接,谢暄虽退进了更加不为起眼的角落,却仰首而视,肃然以待。
谢祎风尘仆仆地被簇拥而来,奉于上位,杜锡缙领众人行礼,议事厅里黑压压一片皆是跪下,余光的角落里,那个直立的身影就更为瞩目。
谢祎的眼神随心而动,对上谢暄时微微睁大,双唇一颤,似乎是硬生生将“小皇叔”三个字咽了回去。
钦差到来自然是要将现状一一呈报,十分兀长,谢祎虽是头回听,谢暄却早已滚瓜烂熟,现在只觉得腰酸腿疼。
早知道还不如躲起来,这莫不是要把人累死。
谢暄低着头独自在角落腹诽,实在累得不行,瞟到了厅边扎起的窗帐边,悄悄钻进帐后。
谢祎的目光时不时会睨向那边,眼睁睁看着上一刻还站在暗处的谢暄,变成了帐帘后的一个人形蜷成一团,缓缓蹲下。
“二殿下。”正在禀报的知府见谢祎没反应,踌躇着又唤道,“二殿下?”
谢祎立刻绷紧了嘴角,握拳轻咳一声道,“嗯,我都知道了,你们现行退下,我与总督大人商议对策。”
说着谢祎朝下首看了眼道,“虞县知县留下。”
正坐着休息的谢暄闻言立刻站起,悄悄从帘后挪出来站回去,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他眼见着最后一人出去,便也不再躲着,信步走向前去,谢祎下来,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小皇叔”,请他上位去坐,自己则站在一旁,谢暄颔首应了下,没有推辞。
谢祎不免打量,蹙眉道,“小皇叔瘦了这么多,还穿的……怕是吃了不少苦吧。”
“唉……”谢暄闻言叹道,“吃不好住不好,还碰上了这百年不遇的天灾。”
“侄儿看见就心疼死了,要是让皇后娘娘瞧见您,可是要伤心坏了。”
谢暄抿抿唇没接这个腔儿,而是直接了当地问出了所有人的疑问,“怎么是你做钦差?”
这叔侄俩低声嘀咕,杜锡缙和傅行简都未曾靠前,谢祎瞄了眼他们,转过身来背对,这才对着谢暄褪下严肃,满面愁容地撇起嘴道,
“我可是躲出来的,小皇叔你这么久不在楚都,是不知道现在那边成什么样了。”
“成什么样了?”谢暄随着他的语气睁大了双眼问道。
“父皇许久不理朝政,母后又深居宫中不闻不问,而内阁却在此时传出欲立太子的风声,內监随之躁动不已。”谢祎挺人高马大的一个人,此刻却露出些许委屈的神情,“父皇就三个儿子,这下一双双眼睛都盯起我来,我是觉得父皇没这个意思,他们这样讹传下去,等察觉了我不就是首当其冲的那个……”
谢暄怔怔问道,“真提了要立太子?”
“当然,不然我何须来受这个罪,路上都颠吐了不知道多少次。”谢祎微微侧脸瞧了眼远处候着的傅行简,忽地没了正形,挤眉弄眼道,“小皇叔,怎么我看你和傅大人的脸色都有些苍白,难道是亏空了身子不成?”
这话转得也太快,谢暄愣怔着反应了少倾,才恍惚咂摸出其中含义。
他抬手一巴掌拍在谢祎背上,咚的一声,动静大却显然不疼,他仍是嬉笑模样,丝毫没在意谢暄冷下的脸色。
谢祎就是这样嚣浮轻巧,嘴皮子伶俐却不把门,谢暄从小就不爱和他说话。
这一打岔惊动了杜锡缙和傅行简,话不好再说下去,谢暄沉下脸道,“正事要紧,你们还是快些商议赈灾一事吧。”
赈灾的事绕不过虞县,自然也绕不过傅行简,此事虽与谢暄无直接关系,但眼下厅内却数他身份最为尊贵,他也就理所应当地居于上座,听他们议事。
只听了两刻钟,谢暄就眉头紧蹙,怎么一谈到赈灾,这话就跟鬼打墙似的,绕来绕去还是这些,他睨了眼正襟危坐的谢祎,懒得再听,独自思忖起来。
谢暄能肯定的是,从前的谢祎绝对没有做过钦差,依他所言,他讨来这个差事是为了避嫌,若此言为真,那才真真是让他心惊。
天下谁人不知大皇子因母亲的身份不被重视,二皇子时常惹皇上生气,曾直言是个不成器的,三皇子母家势大,又得皇上喜欢,但年纪尚幼。
不过说千道万,这三人无一嫡出,在历代以嫡为尊的皇家都算不得名正言顺,比起这三个庶出的侄儿,在世人看来,改立谢暄为皇太弟才真正是匡正大统之举。
然而世殊事异,从他主动去找江由开始,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切都在悄然变化着。
他与傅行简来到这里,救了一县百姓,改了北狄国运,那谢祎的到来又引发什么样的事端,究竟于自己而言,对那个必死的结局又会有什么影响?
谢暄极为投入地忖着,眉心微蹙,眸色沉沉,谢祎叫了几声他才抬头,眸色微闪,掩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埋怨道,
“你们说完了没,我都快困死了。”
谢祎道,“事多繁杂,小皇叔若累了那就先回去休息可好?”
“还没完?”谢暄斜了眼谢祎,口气颇是蛮横,“谢祎,你不累行简还累呢,他刀伤刚愈哪能陪你这样熬。”
说着,在谢祎和杜锡缙瞠目之下,谢暄恨不得整个人挂在傅行简神身上将他硬是拉走。
一踏出议事厅,谢暄心头生出几分好笑,待身边无人时放手快了两步,转过身来望着傅行简退着走,一双晶亮的眼睛映着不远处的灯火,却显得有些懊恼,
“啧,不好不好。”
傅行简怕他退着走绊着,停下来,“什么不好?”
“唉……生疏了。”谢暄也停下,抬头认真看进那双始终围绕着自己的双眼,“怎么办?许久不装痴情,我刚才好像没演好。”
第102章
傅行简脸色骤变,明明离得这么近,呼吸可闻,可他却听见自己问,
“你刚才说什么?”
雨丝在灯火间随着话音一起划过,被拂面的冷风裹挟着飘至眼角,微凉乍变酷寒,他眼看着谢暄像是刚刚反应过来一般吃惊地捂着嘴,眼睛里依旧没有秘密,写满了说错话的无措,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谢暄向来单纯,傅行简觉得自己应该接受他的解释,去安慰他,说没事,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那毕竟是谢祎,本来就应当演给他看。
可何为解释?解释不过是深思熟虑后的产物,只有不假思索说出来的才是真心话。
他不想接受。
议事厅外人来人往,忙碌且焦虑,唯有他二人格格不入,不断引他人侧目,又少倾,议论声已窸窣传来。
傅行简仿佛大梦初醒,敛了心神,伸手去握谢暄的手腕,他没躲,却像是猝不及防地低声痛呼,
“你这么用力做什么?”
傅行简仍没又说话,也没松了力道,走出议事厅这方院子,只消拐了一个弯,便从灯火通明到了幽暗空寂。
这条小径旁原有棵一人抱的大树,倾倒后被砍成了几截运出去,只剩下一地厚厚的枯叶,耳畔沙沙作响,并非脚步声,也不似雨声。
直到肩膀有些坠坠,傅行简回头,见谢暄又是那般拖拖拉拉地走,将手臂绷的笔直。
他也不在乎手腕还疼不疼,而是仰面朝上,另只手抬得高高,手心向上是在接着什么。
“傅行简。”昏暗之下,他只顾看自己掌心,“这好像不是雨。”
一口气不长眼地噎在胸口,涨得人疼痛气恼,却吐不出也咽不下,傅行简只能自己生生受着,开口道,
“是雪。”
谢暄带着诧异嗯了一声,先是奇怪他嗓子怎么变得如此嘶哑,后又惊喜于这场悄然而至的初雪,将那句“装的,演的”一并抛诸脑后。
荣德提着灯笼赶过来,傅行简适时地松开手,由他跑过去将灯笼那在自己手里,蹲下去去看枯叶上星星点点的雪粒,荣德也没见过,蹲在他稍后一些的位置,一起啧啧称奇。
罢了,楚都终年无雪,见之新奇,且放过一时。
谢暄手指拂过枯叶,眼梢的余光却总朝着一旁偷偷睨去,指尖捻过冰雪的凉意远不及身边那位周身散出的彻寒。
如果还看不出来他生气,那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了。
哪怕经历了还许多,他也还是谢暄,一颗心早就给了出去,他想过放弃,想过逃走,想过一刀两断,却从没想过去拿回来。
可结局仍不知几何,他要如何回应,又如何敢回应,谢暄忽然忆起梦中山间那座坟茔,满地的叠得整齐的元宝,那声兰时嘶哑到过分,悲怆得让他……
肩上突然传来的重量让谢暄心头微悸,侧头看向敷于肩头的手背,脸颊正好蹭上去,冰得他一缩。
“越发寒凉了,别着了风。”
语气无波无澜的,听不出喜怒。
谢暄没动,眼中欣喜渐渐褪去,忽然叹了口气起身将灯笼递给荣德,让他在前面照着路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