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补充么?”谢宜瑶转向陆安,“陆将军,你先前随军出征过,敢问你在的那支军队,是兵户出身的士兵占多数,还是招募来的士兵多呢?”
陆安打刚才起就陷入了沉思,突然被谢宜瑶喊到了名字,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什么?”
谢宜瑶算是看明白了,陆安这人一旦没开口说话,十有八九就是魂都不在身体里了,于是她又耐心地给陆安重复了一次,陆安这才回答道:“是招募来的更多。”
“张别驾,南徐州也是这样吧?”
张宏点头:“确实是如此。”
“可是,”陆安道,“我在京城中所领的宿卫军队伍,他们中兵户出身的,也不见有逃的。”
张宏先前想着陆安是陆渊的堂弟,又做过先江夏王的副将,应当也是位将才,没想到他是个少不更事的,下意识叹了口气,再开始细心地解释。
“陆将军,中军和外军可不一样。别说具体的待遇了,平日的生活就大有不同。州郡的军队都是要上阵杀敌的,保不齐下一年就要与燕军对峙。他们绝大数日子都是在操练中度过的,偶尔遇到农忙的时候还要帮忙。至于京中的宿卫兵,不到危急时刻,连性命都不会受到威胁。”
陆安想起他之前带过的一些不服管的宿卫兵,质量可谓是参差不齐。虽然也有足以称之为精锐的,比如他兄长陆渊所领的队伍,但更多的则是混吃等死之辈。
可偏偏这些年京城从没出过大乱子,这种问题一时半会也就不会凸显出来,陛下也就没想着立刻解决。
陆安赧然道:“是我浅薄了。”
谢宜瑶看心高气傲的陆安这个样子,不禁觉得他和裴贺有些相似,她随即若无其事地瞟了一眼跟在后头队伍里的裴贺。
他站的那个位置,或许能将她和这两人的对话听去不少,可惜现在他有再多想法也没法说,估计憋坏了吧。
想到这里,谢宜瑶没忍住扑哧一笑,突然惊觉可能会被误会,连忙收敛了表情。
“咳咳。现在做什么都要看出身,可兵户却不是个好身份,他们要是心中有了怨气,轻则颓靡,重则逃逸。其实我大楚的兵士中不乏可用之才,只缺少功成名就的机会而已。这一点,陆将军是最明白的吧?”
陆安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若不是因为陆渊被谢况赏识,陆安现在可能也就是眼前流民中的一份子而已。
“反过来说,那些出身不错的人,即使是身体力行做出功绩来,也往往要被人以为是靠的家世,这也很可惜,不是吗?”
张宏难得沉默了。
“依我看,把这些流民纳为兵户,短期内确实是很有益处的,但是长远看来,可能会得不偿失。我的拙见若是有冒犯的地方,还望别驾别往心里去。”
“哪里,殿下这番话有理有据,下官很是受教。”
谢宜瑶说的这个意思,周禄也曾和张宏说过,但没有上头的旨意,他们也不敢擅作主张。
很多问题,其实人们早就知道它们存在,也都明白它们带来的危害,可却熟视无睹。
是不知道怎么解决,还是不愿意呢?
又或者是习惯于旧的秩序,不想去打破呢?
南国现在还没有一套足够完善的兵制,只是暂且先按照前代留下来的规矩行事,但这些老模式其实已经早就不适合现状了。
谢况早就想要进行兵制的改革,希望在提高楚兵战斗力的同时,也能把军权牢牢掌控在自己的手中,让南国更加坚不可摧,因此他是可以容许周禄在京口进行一些新的尝试的,派谢宜瑶过来也有替他看看情况的原因,不单纯是为了监视。
谢宜瑶大体认同谢况的想法,她虽然和谢况有不可忽视的仇怨,却也认同他的一些主张。
然而她知道,可惜这样早年间锐意进取、励精图治的皇帝,并不能始终如一。
在张宏的带领下,谢宜瑶亲眼看过了聚居在城郊的流民的生活,虽然只是京口人中的一小部分,却足以让她以小见大。
张宏介绍道:“他们当中很多人已经是兵户,只因本身资质不适合当兵,故而在此处负责耕种。但也有一些新收纳的流民,没来得及编入户籍,只是暂且安置在此处。”
皇帝给地方上的指示并不详细,只要能安置好流民,不生出暴乱就行,更别提谢况还给了周禄多一点的自主权。
因此具体怎么做,都是周禄、张宏等地方官员商量决定的。京口是谢况选择的试验田,对于这一点,周禄看得是格外通透。
虽然许多人说皇帝是忌惮他,才把他从襄阳那样的前线重镇调到早就衰落了的京口,但周禄都不以为然,他本就不是为了功名才从军的,能让他做些实事,比什么都重要。
就任南徐州刺史以来,周禄可以说得上是夙兴夜寐,昨日为了练军,甚至怠慢了临淮公主。
这事并非他刻意为之,只是日子过昏了头,记错了临淮公主到达的日子。可惜张别驾最近也很忙,没法在一旁提醒他,才有了这样的疏漏。
但周禄还是想要尽力弥补的。
因此,谢宜瑶次日一早刚起床还未洗漱完时,就听到有人通传:“殿下,周将军在外头候了许久了。”
第68章 京口兵将(六) 谢宜瑶觉得自己变得十……
“下官给殿下请罪。昨日有所怠慢, 但我做将军的,实在不好临时抛下将士们。”
周禄见到谢宜瑶的第一句话是道歉,随后就是辩解。但话说完后好歹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的, 要知道他半辈子混迹于行伍之中, 对于这些细枝末节是最不在乎的。
虽然有狡辩的嫌疑, 但谢宜瑶看周禄今日一早便登门谢罪,态度又是如此诚恳,也知道昨天确实是情有可原,便不打算追究,客气地请周禄坐下了。
“周将军不必介怀, 军务是你的本职, 以其为重乃是本分。况且我在京口要待上许久,不差这么一天,倒是以后我还要麻烦将军。”
“不麻烦不麻烦, ”周禄不好意思地说,“殿下日后要召见下官, 只要事先讲过,好让我调度日程即可, 不会再有昨日这般的变故。”
侍僮端上茶水瓜果, 谢宜瑶和周禄简单寒暄了几句,并给他传达了一些谢况慰问的话。周禄比她想象中更好相处, 交谈的气氛也很是融洽。
周禄可谓是先前北伐的最大功臣, 不仅拿下数座城池, 还亲自斩下敌国将领的头颅。大楚从皇帝到百姓的口中, 都流传着这位将军的传说。
谢宜瑶自然也很敬仰周禄,可惜陆安因为其兄的缘故,对周禄有些不满。为此, 她方才特意嘱咐仆从们不要去通知陆安,免得他过来见到周禄后用那张没分寸的嘴惹出事来。
“本公主久仰将军大名。听说将军当年出奇策,一举攻下南阳,让燕国军民都心悦诚服,堪称天神天将。”
“哪里,都是些添油加醋的传闻,”周禄摆摆手,“不过南阳
一战确实很有意思,殿下若是好奇,我亲自说给殿下听便是。”
于是乎周禄开始讲起他当年是如何包围南阳、诱敌迎战,把燕军弄得团团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谢宜瑶认真听着,时不时点点头,还说几句“真的吗”“好厉害”“居然还有这种事”。
对于周禄而言,比起那些功名利禄,这样直白的崇拜和追捧才更让他感到满足。
他坦言道:“其实当时陛下让我去襄阳,而非在东路攻城守城,我起初是有些不解的,觉得陛下不给我立功的机会。”
“绝无此事。雍州是父皇发家的地方,他显然是对将军寄予厚望呀。”
“哈哈,”周禄爽朗地笑了两声,“殿下莫急,下官正要说呢。后来我也想明白了,这雍州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陛下是信任臣。且对于北人来说,淮南的城池本就难守,所以楚军能拿下寿阳合肥是顺理成章。但南阳就并不好打,这等重责,舍禄其谁?”
周禄确实有自傲的资本,楚军拿下寿阳合肥其实并非一帆风顺,若是将领换成周禄,没准会顺利许多。
但若说是“顺理成章”,还是有些夸张了。
谢宜瑶笑道:“将军说得对,父皇也是这个意思。现在大楚将士们该戒骄戒躁,不可为先前北伐的战果所迷惑。诘戎治兵,方能有太平之世。”
从北方士族南渡后,南地尚武的风气逐渐逆转,如今只有少数本土南人保留了一点这样的习性。更有不少南人仍将北人视为未开化的异族,认为他们粗鲁好斗,因此从骨子里看不起他们,但又因着北人善战的刻板印象而自卑。
楚国在北伐中大胜,这种自卑又转换成了自满。
然而南楚大胜固然有兵多将勇、装备精良的原因在,但也有一些运气因素,至少,楚军和燕军的实力并没有多大差距。
因此朝堂上那些劝诫谢况继续北伐的,无一不受到谢况的痛批,当面指责他们是好大喜功的投机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