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归侯祠起火一事他始终存着疑心,可派出去的人都说,归侯祠各处都没有少过人,那段时日祠里也不曾死人,她如何能找来一句尸体代替?
  百多里路,烈烈朔风直扑而来,面上如有刀割,可他连一息也不敢停。
  怎么敢停。
  若当真是她,若当真是她——
  几个时辰过去,寒风呼啸,树荒草寂,耳边只有笃笃马蹄声。
  到了秋水观,顾青川的脚步忽而又慢下来,像是近乡情怯,他缓缓朝着竹林后的那间寮房走去。一步一步,缓缓到了门口。
  “怎么又回来了?不是说——”林瑜在床上找到了那一张银票,回过身,话音却在见到门口那人时戛然而止。
  这场见面来得太突然,林瑜看着他一步步走近,手腕被抓住的时候,她恍然回神,屈膝在他腹上顶了一记。
  或许是动作太快,顾青川什么反应也无,任由她翻身将自己压倒在床上。
  躯体记忆太过严密,林瑜顶着他的腹部,一瞬不敢放松,重重往他腹上击了两拳,待要再往上时,才发现自己的手被松开了。
  粗砺的指腹在面庞摩挲,林瑜躲开,垂眼看向身下之人。
  他一动也不动,阒黑的瞳仁深邃安静,却仿佛翻涌起惊涛骇浪,连她映在他眼中的倒影也在飘然摇动。
  她打在自己身上的力气不小,胸腹连片在痛,连手背也发麻作痛,却是这样的痛,带起了他脸上一片朗然笑意。
  疯子。
  林瑜跨腿离开他身上,坐到了床榻边,两手撑在身侧,独自缓匀紊乱的呼吸。
  她镇定惯了,已经许久没有遇到这样大的“意料之外”,面上瓷白的皮肤涨得通红,处处都在发热。
  稍顷,手腕被冰凉的掌心圈住,她回过头,顾青川另手握着一个冰裂纹葫芦瓶,已经揭了盖。
  “别碰我。”林瑜拧眉,想要甩开,手腕却被圈紧。
  她为着方便行动,左手上的绷带只随便绕了几圈,此时纱布已经往外渗出血迹。
  男人宽直的身背此时微微驼了起来,顾青川眼中像泼翻了一潭深墨,汹涌欲倾,却被浓长黑睫掩住,只默默看着她的手背。
  林瑜挥不开,只得忍着,让他上药包扎。
  绷带剪断后,顾青川总算能平复一点情绪,抬起眼,开口时声音却是出奇的滞涩发哑。
  “为什么?”
  为什么要假死离开,为什么要找来一具假尸骗他,为什么独自一人到了长沙府。
  六年前的时候,林瑜也想知道为什么。
  那时他说她像一个人。
  六年后,又轮到他来问自己了。
  “因为——”林瑜坦坦荡荡地回看向顾青川。
  “我是我。”
  她的声音平静,眸中疏离冷然一如当年。
  第77章 何苦在一个寡妇面前狰狞……
  “是因为当初的话么?”
  顾青川抬手轻抚她面颊,目光一寸寸在她脸上描摹,黛色的眉,水映的眸,丹红的唇,雪揉的腮,还有一点泪痣,即便是冷着一张脸,也比梦中生动千分万分。
  “可我并非那个意思……小瑜。”
  已经许多年没有人这样喊过林瑜了,从前的昵称由他口中说出,带来的感受不是亲近,而是头皮发麻。
  “总督大人还请自重。”林瑜冷声斥他。去推他的手,还未使力气,他先放了下来。
  “我一个寡妇的名字,大人就这样脱口而出了。您自己的名声不要紧,让我受连累就很不好了。”
  “寡妇?”
  这些年她孤身一人把孩子带大,心中必然是有气的,顾青川缓声道:“我还没死,你如何算是寡妇?你是我的妻子。”
  “顾青川!”林瑜总算被他这一句激得彻底颦起了眉。
  放在以前,顾青川必定会以为她是疯了,竟敢直呼自己名姓。然而现在,他却觉得高兴。直呼他的名姓,总比冷冰冰,还带着嘲讽意味的“大人”二字要来的亲近。
  只不过他面上的笑意很快便因着林瑜的下一句话收了起来——
  “我已经与人成过亲了,就在五年前离京的路上。”
  此话几如晴日霹雳,顾青川半点不愿相信,她的防备心一向比旁人要强上许多,如何会与一个生人成亲?
  可对上她的眼神,又仿佛确有其事,顾青川定定看着她,“他——”
  林瑜不等他问出口,径自打断,“他家中开着一间生药铺子,因着兄弟众多,才独自出来闯荡,我们二人得以相遇。夫君他读的书不多,却很斯文有礼,生得也年轻倜傥,知我是落难,不仅从未有过白眼,一路反而颇多帮扶。我们不久就成了亲。”
  “大人知道何为夫妻么?他敬我爱我,无处不体贴,我们二人情投意合,拜过天地,这样才算夫妻。”
  林瑜说这话并非要教会顾青川如何如何,她意在提醒,夫妻二字,不是他一个人信口说了就能作数。
  不在意时她就是妾,是玩物,在意后就成了他的妻。
  这未免太过可笑。
  “是么,那他现在何处?”顾青川笑了笑,起身去了前边,在桌上倒了一盏茶,仍旧是波澜不惊的语气。
  唯有离得近了,细看他握着茶盏的那只手,才能看见被压得发白的指端。
  林瑜垂眼,与他表面一样的平静,“他已经死了,还没到长沙府就死了。”
  顾青川沉默半晌,沉如乌云的面色稍稍霁和了些许,从壶中倒出茶水,一弯弧线落在杯壁,溅出的水滴沾湿了衣角。
  “既然已经死了,便该放亡魂往生,你这般以寡妇自居,于他何尝不是一种拖累。”
  “倘若不是遇到过你,我也不想以寡妇自居。”林瑜对上他疑惑的眼神,便知他没听懂,讽刺地扯了扯唇角。
  “贵人多忘事,才几年过去,大人已经全不记得了。当初还在南京的时候,您嫌我粗鄙,给我送了几本《女训》《女诫》,上面说好女要卑弱,要守贞,要以夫为天,此生不得二心。大人虽然不曾亲自教导,却也常常督促,叫我深刻记在心里。”
  过去许久,那些封建糟粕林瑜其实早就记不清了,只不过她觉得很有必要在这个时候说出来。
  顾青川听罢,握紧手中已经有了裂痕的白釉瓷盏,想辩解些什么,却又无从说起,只得饮尽盏中凉水。
  林瑜寮房里的这盏茶是昨日傍晚烧好的,依着她素日的偏好,什么茶叶都没放,只把水烧开过。顾青川从前喝的不说都是名茶,却也颇多讲究,连泡茶的方式也有先后步骤。
  等她到了身边后,有时也喝她常喝的清甜豆蔻水,又或者是这样的水,已经许久没有喝过。分明只是一杯白水,味道竟也不同当年,生涩发苦到了极致,含在舌尖,比过去这五年还要难以下咽。
  林瑜见他拿着自己昨日喝过的杯盏,心底膈应,却也不想多说别的话。
  “纵使夫君已经骨销黄泥,魂归酆都,我也为他守上一辈子。况且我和他还有一个孩子,昭昭今年也有了五岁,她也一直记得她死去的父亲。我们母女两个都会念着他,守着他,一生也忘记不了。”
  提起那个男人,她的声音要轻柔许多,就连唇角也挂上了浅浅笑意,叫有些人看的眼眶起热,快要迸出火星。
  她的话音才落,便有重重一声闷响,是顾青川手中的瓷盏放在了桌面。
  他面色冷沉发青,先时冷却的白水入喉,盏中寒意似乎也随之沁入五脏六腑,令人不堪再忍。
  他以正妻之礼将一具枯骨葬入宗祠,将她的灵牌摆入宗祠,五年来,一场好眠都未有过,而她却早与旁人成了亲,口口声声唤那人夫君?
  胸中怒气腾起不迭,顾青川几时是好脾气的人,待要碎了桌上这盏这壶,可一抬眼,对面那女子又进了他眸中。
  她今日穿着一身素色袄裙,盘妇人髻,一只玉兰花银簪别在发间。面容一如过去清丽,只是变得可恶了许多。神情不喜不怒,静静坐在他对面,仿若事不关己。
  原来已经走到了这样的地步,顾青川捏着壶柄的掌心倏尔松懈下来。
  罢了,事已至此,何苦在一个寡妇面前狰狞动怒,凭白给她增添笑料。
  他拂袖起身,一字未曾多言,带着她丧夫守节这样天打雷劈的好消息,自行出了门去。
  时候已经不早,出门时,一阵冷风瑟瑟。
  林昭从远处的林子里跑了出来,小人儿身上的衣衫还沾了不少灰土,不曾想会在回房的路上遇到这个叔叔。
  她远远地停了下来。
  林昭小小年纪,却也有一套察言观色的本事,纵使他面上不显,她亦能感受到一些不寻常。昨日夜里还当他是要道谢的好心叔叔,现在却很警惕地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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