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章
季瑛说这话时听起来同样并没有非常想要,话语间薄薄地隔着一层试探。
楚怀存离他近了,闻到他身上一股龙涎香,混杂着桃林潮湿的泥土,化作甜滋滋的腥味。他于是猜到季瑛大概刚从宫里出来。
他是为了公事,而非真的应邀而来。
不过,桃花——楚怀存看着一大片桃林,意识到自己竟真的开始考虑季瑛的要求。深紫色官袍下那双苍白的手什么也没有握住,却总是虚虚地曲着手指,像是要握住些东西。在那荒唐的夜晚,在宫宴上被众人攻歼,他都习惯性将手指弯曲成这样。
楚怀存惊讶于自己竟能想起这么多关于季瑛的细节,是不是对这个人太在意了一点?
明明都知道他不可能是自己要找的人。
季瑛苍白的脸色终于漫上了错愕,就在一晃眼之间,他甚至看不清楚怀存的动作,花枝便被干脆利落地斩断。楚相挑了那枝最高、开的最烂漫的,木叶断裂时渗出草木的清香。眼前人白衣如雪,却手捻花枝,桃花一瞬间被雪亮的尖刃照亮。
当花枝被递到自己手里时,季瑛都没有完全搞清楚是什么情况。
他下意识抓住花枝,桃花在他的动作下落在地上。
他的声音有点紧:
“楚相真给我了?”
楚怀存发现自己应对季瑛的一个基本方针。每当对方故作姿态想要隐瞒些什么,或是阴阳怪气地说些怪话时,他总有一种想要打碎表象让季瑛错愕的恶趣味。这听起来有点古怪,楚相自己都觉得不太像话。
但心狠手辣的季大人被揭露后流露出的那一点情感,让楚怀存隐约看到了另外一个他。
再怎么说楚怀存都不会为了一枝桃花而出尔反尔。
“曾有一个故人告诉我,桃花并非秾艳之物,”他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季大人喜欢,带走后反而能传递更多芳泽,自然无甚不可。”
季瑛感受着花枝硌着掌心的弧度,还有柔软的花瓣冰凉地贴着他的皮肉的触感。
楚怀存的话就像是一个梦境,他恍惚间像是想起忘却的前世般,想起自己曾在一个怎样的场合对他说出上述的话语,而此时又被楚怀存拾起,用以赠给他一枝桃花。就像是神秘莫测的宿命忽然在他头顶的天穹睁开眼睛。
楚怀存转过视线,眼眸带着浅淡的凉意,他对陌生人一直都很冷。
“那么,”他终于用审视的目光看向自己,“季大人,你来相府想要做什么?你不是为了我的邀请来的,而是一出宫就赶过来,我想——”
“我好疼啊,”
季瑛打断他,忽然像是埋怨般轻轻说。
这不是他该说的话。他该说:“我是为了楚相兵部的案子而来”,但话到嘴边忽然化作了某种无声的呜咽,消失得毫无影踪。一错神,便说出了截然相反的话。
他有尽力在阻止自己了。
他此前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疲惫,已经有十几年不曾这样了,但手中拿着属于他的花枝,忽然像是拥有了被纵容的权利。他还是浑身发冷,尖锐的疼痛深深地刺入他的骨髓,此时虽已停息,但从未停息。
楚怀存停顿了一下,季大人又带着笑意像开玩笑般说,“楚相,我真的好疼啊。”
他声音都哑了。楚怀存想。
但这十成十莫名其妙,就像是他从桌下越界来勾他靴子的脚。季瑛大概就是这样的人,一旦让他显露出无措,一定要强撑着找回场子,非得反将一军,让楚怀存也无计可施一回。
“……哪里?”
虽然楚怀存觉得季瑛不可能来相府就为了对他讲一声自己身体不适,但他还是顺着对方的话问了一声。季瑛脸上的笑容更甚,但楚怀存却觉得他的眼眸幽深,像是并不看着此时此刻,而是看向不知何时何地时空中的某一点。
季瑛指着自己的胸口,“这里疼”,又指自己的手臂、脖颈、腰腹。他胡乱地指了一通,几乎把自己所有能指的地方都说了一遍。这更像是一个拙劣的玩笑,一个恶劣的嘲弄。他看着楚怀存的眼神从一开始的专注到带上些许无奈,竟觉得有种残忍的快意。
楚怀存终于还是打断了他。
他清冷的声音响起,终于唤回了季瑛的一点理智,可他的嘴角勾起的弧度却越来越大。楚怀存问他:“季大人,你是想说你浑身上下……都很难受吗?”
季瑛低声说:“是啊。”
但他清楚,他身上清白干净,皮肉完好无损,没有一道伤口。
他实在忍不住,或者说被楚怀存亲手递给自己的花枝弄得无法思考,像是被递了一柄刀。拥有武器后,他就迫不及待地朝向自己。他仿佛是亲手剥下自己的皮肉,露出血淋淋的骨架。楚怀存大概会这样想他吧。满口胡言的疯子,或者——
卑劣无比的说谎者。
第124章 玉在匣
“去把府上的张医师请到这里来。”楚怀存道。
季瑛仍旧没个正经样子, 听见他叫大夫,面上的笑容却更加幽深莫测起来。他脸色苍白,缺乏血色,手中拽着他的花枝, 除此之外并无异样。
“你信了啊。”
他含着笑, 很雀跃的样子。
这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一直维持到白发矍铄的张医师赶到, 老医师颤颤巍巍地伸出手, 把住季瑛的手腕,脑袋一歪,似乎极力要从这处纵横交错的血管摸出什么不寻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