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章

  季瑛知道此时此刻绝不应该有任何停顿。
  他飞快地开口,没有任何犹豫:
  “臣不敢有任何欺瞒。陛下深恩,臣感念肺腑,可惜天资驽钝,未能为陛下分忧。今日离开后,我便去相府拜访,楚相方才接待过镇北将军,没有闭门谢客的理由。我想,该是有可利用的时机才是。”
  皇帝眯了眯那只完好的眼睛,他嗯了一声,慢慢地说:
  “兵部的案子,已经开始查了吗?”
  “开始了,”季瑛说,“任何证据都只会指向楚相手底下的人。镇北将军是一个最好的证人,陛下说过,和他谈话后他的情绪非常激动。他有军功在身,楚怀存不敢动他。”
  季瑛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个部分仍旧像是被敲碎了般酸痛,他端正地跪着,垂下眼睛望向地面,而非明堂上的帝王。他脑海中无比清晰地浮现出镇北将军进京时向他打听消息时的声音,但那时候应该没有任何人听到他们说了什么。
  于是他大胆地保持了缄默。
  “朕会杀一个人,”
  季瑛差点以为自己的谎言败露了,不过,那样这惩罚就太轻。
  老皇帝的声音嘶哑而怪诞地被宫殿放大,直直地往季瑛耳朵里钻,“他的死是因为你的怠惰,你没有达到朕的预料。之后也是如此,你必须将楚怀存视作最大的仇敌,只有撕下他的血肉,朕才愿意喂食皇室饲养的狗。”
  季瑛知道自己应该感到绝望,事实也确实如此。但重复太多次了,他的心中无法克制地涌起无法忽视的疲惫。即使是痛苦也承受得太多了,太多的痛苦甚至会让人习惯。
  以至于他还能面不改色地叩首谢恩。
  他走出宫殿时,再一次站在了白日之下。但他的一部分仍旧永远地烙印着那间大殿的痕迹,阴冷而湿漉漉的。他端详了一下自己的手掌,像是在惊讶它们仍旧有血有肉,而不会在日头下融化,仿佛恶鬼在传说中被正午的酷热烧尽。
  对了,季瑛想,现在要去相府。
  他收回手,深紫色的官袍上,蜿蜒的蛇纹在动作中似乎扭动着蛇声,嘶嘶地吐着信子。太烫了,太热了,他倏忽间想到楚怀存冰冷的手,他钳制住自己手腕时的触感。那是他记忆里唯一鲜明的触感。
  他疯狂地想要见到对方。
  就像是沙漠里马上要渴死的人看到水源。虽然那大概是海市蜃楼,就像是楚相除了冷淡外偶尔露出的其他表情,但他就是不讲道理地想。太累了,楚怀存对他态度多漠然都可以,只是不找到支撑大概会很想死,就是这样的念头。
  马车停在相府前。
  季大人慢慢地踏下了车。他的脸色有一点差,但很快,面具般的浓重的笑意再一次遮住了他真实的情绪。相府的门房像是见了鬼一般看着他。
  “我找楚相,”
  他勾着嘴角,轻声说,“让他来见我吧。”
  *
  楚怀存没有想到季瑛真的会这么快来赴约。
  镇北将军本来还想要留下来叙叙旧,被楚相不留情面地赶走。说是要掩盖他们间的关系,将军就不能在相府久留。他出门时恰好撞上季瑛的车辇,两人短暂地打了个照面。季瑛微笑着行礼,仿佛他们之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脸色却苍白得像个鬼魂。
  这种人看起来确实很难应付。
  将军这几天待在京城,总算稍微积累了一点经验,不再随便看一个人就面目可亲。
  季瑛扯了扯嘴角,没有把镇北将军与之前相比冷淡下来的眼神放在心上,反正看他不顺眼的人多的是。他跟着相府的管事继续往里走。
  相府往来的人不多,气氛却森严,打眼望去,几乎看不到繁复的亭台楼阁,他一路看去,只有一片桃林稍稍符合景观的意思。但此时初春的寒意还未散尽,桃花只缀了几枝,大多都还只是浅绿或者淡粉色的花苞。
  季瑛的脚步不由得顿了顿。
  他停顿不仅因为那景,还因为站在桃林中的人。楚怀存侧过身来,他那柄冷水般的剑流过一点光芒,烁烁地映照在他的眼睛里。他收剑入鞘,剑若流虹,平静地朝自己望过来。
  那一瞬间就像是时光逆流,他一直这样意气风发,变得人只是自己。
  “季大人,”
  楚怀存道。在等待的间隙他干脆试了试剑,“我没想到你来的这么快。”
  季瑛的眼眸中带着浓到化不开的笑意,就像是凝固的墨水。他继续向前走,于是看见了桃林之中的凉亭,这里已经准备好了待客,桌上摆了两盏茶。看见了后,他反而不急着走进去,只是仍旧站在桃林之中,低低道:
  “好一片桃林,楚相倒是有雅兴。”
  楚怀存当然不觉得季瑛只是过来和他谈论些风花雪月,他方才和镇北将军在主殿的会客厅说话,场面收拾起来有点麻烦,所以干脆在桃林里的亭台等待对方。还未盛放的浅淡颜色映照在眼眸中,竟平添了几许柔软。
  聪明人的对话总是弯弯绕绕的。
  “季大人喜欢?”楚怀存问,“相府鄙陋,仅有此处算得上景观。”
  季瑛的眼睫无声地向下敛了敛:
  “不仅喜欢,这桃花长得真好,我还颇想折下一枝。不知楚相愿不愿意割爱?”
  哪有人一到仇敌的府内首先要东西,还偏偏不讲道理地要一枝桃花;若是桃花盛放也就罢了,此时绽放完全的桃花也就那么三四枝,“长得真好”听起来更像是一句讽刺;若是折花,看上去总有些不伦不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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