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张祐海带着胡小鹅回到院子里。
  唯一没有被圈做猪圈的是从前放柴草堆的一间小破屋。从前家里用过的床、桌子椅子被横七竖八胡乱塞在里面,看得人心里一哽。
  暮色将近了,张祐海只得将屋子收拾收拾,暂住此处。
  屋子里连床被子都找不到。它贴在他怀里取暖,跟他咬耳朵,说等到夜里,它要去咬死隔壁的三个孩子。
  谁叫那个人说自己有三个儿子,所以不交佃租?
  那它就咬死他的儿子,看他还得意些什么。
  它说这些话是认真的。它睚眦必报,也不懂什么“以德报怨”“以直报怨”,它真的会去咬断那些孩子的脖子,再把他们的尸体拖到男人的田里去。
  可张祐海听它说了这些话,却露出惊惧而嫌恶的表情,说:“你为人多年,怎么能还像个畜生一样?”
  它本不觉得自己和“牲畜”之间有什么高低之分。
  可它“做了”几年“人”了,知道畜生是骂人的话。
  于是它听张祐海这样说自己,便生了气,与张祐海吵起来。骂张祐海是“软蛋”,是“骟了的马任人骑”,“给城里老爷接尿都不配”——这些都是学徒之间打闹时说的浑话。
  听它这样骂,张祐海却不气了。
  他低了头,喃喃道:“是我的错。我说的不对。你不是做了这么多年人还像个畜生,反是因为跟人厮混在一起,心才浊了……恐怕我也是。”
  它还没消气,才不管张祐海怎么说,继续连珠炮弹似的蹦脏话。
  他握住它的嘴筒子,令它闭了嘴:“小鹅,犯不着因为这种事和他们较真。他们过得穷苦,人才变得恶毒——君子矜而不争,正是因为没有必要徒增烦恼。若现在你跟他们争一时短长,只是徒徒结下仇怨、背上罪果罢了,叫我如何不痛心?”
  每次张祐海用这样沉静的、柔和的目光注视它,它便像被摸了下巴似的舒服,整个身子从脑袋到尾巴尖儿都宁静下来。
  可今天它像有无数怨气要发散——是它这么多年在人群中憋着矮着受的屈。
  它不打算停。它还没骂痛快呢,这时却听见外面传来两下敲门声。
  开了门,发现是个三四岁的孩子。
  那孩子怀里抱着一床芦苇被,见了他们便“嘘”一声:“别告诉爸爸!这床被子是我从床底下偷偷抽出来的……我刚才来喂猪,在外头听到你们说冷。我可不是偷听的啊,是不小心听到的!”
  张祐海笑了,从包袱里拿出一块点心送给这个孩子。
  它有些讷讷的——方才刚说了要咬人家脖子呢,这会儿人家来送被子。
  张祐海蹲下身问:“小兄台,怎么称呼?”
  “爸爸妈妈叫我阿七。”
  “阿七,这些点心好吃吗?”
  “好吃!”男孩抹掉口水和鼻涕泡,露出灿烂的笑容。
  “以后每年我都会回来,会带点心给你。作为交换,你帮我守住这间屋子里的东西可好?”
  “屋子里不是只有些破烂吗?”
  “虽然都是老家具,可也是我奶奶曾经用过的。如果被你爹劈掉当柴火烧没了,我就连追思祖母的物件都没有了。那我岂不是成了天底下最可怜、最不孝的坏孙子?”
  “呜,原来你没有奶奶了吗?阿七最喜欢奶奶了,阿七不要没有奶奶。”
  男孩揉揉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我会替你保住这些东西的。拉钩!”
  “好,拉钩。”
  这钩一拉上,杜阿七就做了好多好多年张家的“门童”。
  从保管小屋里的旧家具,到后来帮忙挑水割草、养鸡放牛——那时与张祐海成了婚的“胡小娥”回到岩下村重修屋舍、购置良田,俨然是村中富庶人家了;再到后来,张祐海成了“张老爷”,胡小娥做了“大太太”,他替张家收佃租、看果园……
  他一直很容易心软,见不得别人受苦、听不得他人央求,从小便是如此。
  -
  又譬如,胡小鹅记得自己第一次与女人“同床共枕”的经历。
  那会儿张祐海已经很受老板赏识,被送到新开的钱庄里历练。
  胡小鹅仍跟着他走。不过却是被调到对门那家招赌窝娼的小店里镇场——有谁来闹事“砸宝局”,胡小鹅便出面,没有打不过的,后来的人见了他就犯怵,谁都不敢来耍滑头。
  胡小鹅起初只觉得自己是去玩,对安排并无异议。
  张祐海却是知道里头鱼龙混杂一滩泥水,不是好去处,很快把他捞回自己身边,到钱庄里做镖护。
  且说手头有了些、有了权,“朋友”自然也多起来。
  年末分红,老板摆宴,外头大宴,里头小宴,张祐海终于坐进了小宴。宴席上自然莺歌燕舞——外头流莺,里头名妓。
  将散场时张祐海总算摆脱请辞出来,正看到胡小鹅正被两个妓女扶着往外走。
  他赶忙上去拉住胡小鹅。
  “小鹅,你要干什么?非礼勿动,你不记得了?”
  “大家都可以玩,凭什么我不可以?”胡小鹅不理解,“你肯定也玩过,而且玩得比我好呢!”
  “我没有。”张祐海冷下脸了。他一向是一副看着好脾气的容貌,自从离开岩下村到了城里,更是喜怒哀乐不外现与人,可在胡小鹅面前,他还是“有声有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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