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君子洁身自好嘛,我听厌啦。”
  胡小鹅不爱喝酒,讨厌热闹,所以没喝几杯。
  不过现在为了尽快脱身,装作醉醺醺的样子:“你以前不是还跟我说过,杀人偿命,伤人是天底下最大的罪过……可你现在呢,难道你一个人都没害过吗?你扪心自问,钱庄里的钱都很干净吗?你睁眼看看对面的场子,多少人家破人亡啊!不是你们害的吗?现在反过来又教育我?老子只是想睡睡女人,又成了肮脏下流,在你眼里罪不可恕了?”
  说完抬脚便走。
  ——它其实没什么坏心思,虽说知道自己可能说的话有些过分了,但的确也说的都是实话嘛。
  它只是很想和女人睡觉,自从听多了男女情事之后一直挺想的。
  它就是好奇,非常非常好奇女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不过后来岁月流淌间,那晚与女人肌肤相亲时的感受,闻嗅到的气味、感受到的颜色温度均已失了颜色。
  反而记得更清楚的,是半夜里从床榻上睡醒,回过味来,回忆起自己被张祐海拉住那会儿闻到的气味——“嫉妒”的气味,“疼痛”的气味。
  它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昨天大概是狠狠惹得张祐海生气伤心了。
  它换下昨晚酒气烘烘的衣服。衣服上还沾着女人的脂粉味和体味。
  它在凌晨时分灰黑色的街道上走,像走在寂静的森林里,走在狭长的乡间小路。它回张祐海与它租住的院子里,绕到张祐海的房间去。
  它撬门一把好手,施法抬抬门闩的事罢了。
  张祐海也习惯它进门,被惊醒,只抬眼皮看了它两眼,往床里挪挪位置。
  “酒醒了?”他轻声问。
  它想了想,回答:“没。”
  它伸手抱他。张祐海没拒绝。
  于是它又学着昨晚女人们教它的样子亲他。
  这回张祐海挣扎了,但很快又安静下来,含糊地说:“你刚尝过女人还不够,又到我这来撒泼……你那么脏,万别害我得了花柳病。”
  “不脏的,洗过了。”
  “你现在诓人伤人的话随口就来。也是了,狐狸不就是这样?”
  “没有。我不骗你的。”
  “你心里憋着对我的怨恨。你怨我把你带到这个人世间来了。”
  “没有。我之前说的都是浑话,喝醉了嘛……”
  那时候张祐海还年轻,瘦条的身子骨,它变成大狗扑上去玩闹都能把他压得动弹不得,变成人形更是轻轻松松辖制。
  他也的确没抗拒过它,任由它压在身上玩。
  他拿它没办法。他知道它是妖怪,是猛兽。
  可今天总归是有些不一样。
  他好像有点害怕,但又有点喜悦,好像有点厌恶,但又非常兴奋。它在黑暗里能看清他的样子,他因为它而变换神情;它把鼻尖贴到他身体上闻,被浓郁的情感冲昏天灵,阵阵发晕——而他似乎也是如此。
  人们口中的床笫之事原是如此有趣的。
  它想,他总能带给它新奇的、愉快的体验,它不得不爱他。
  【卅贰】似泡影
  -
  又譬如,它记得自己作为“女主人”住在岩下村的那段时光。
  它变成女人时是十分认真的:它不擅长变成人的样子,于是要寻求一个最好的模范。它仔仔细细一寸寸地变,把张祐海的手按在自己的脸上、身上,他眼睛里亮了光、颤抖着点了头,这片肌肤和骨骼的样子才算是定下来。
  它变成了一个娇艳美丽的女子,从此以后走到那儿都引人注目。
  它从前变得男子也潇洒俊迈,可人们看它的眼神却是不一样的。
  它才朦朦胧胧有些体会到男女之别。
  这层“差别”,又令它对人世感到陌生了,乃至有些厌烦。
  张祐海教导它,做女人和做男人是有分别的,有不同的规矩。许多规矩,他知道它不会遵守,可他希望它为他留存“脸面”。他告诉它,在人间,“差别”有时候是会要了人的身家性命的。他们二人相依为命到现在积攒下来的东西,如何舍得付之一炬?
  它唯有接受、学习这些新的规矩。
  成后不久,张祐海攀上了新的府衙关系,开始外出行商。
  它留在崖仪为他打理家业——有了财富,自然就有更多麻烦事;人活着总有诸多身外之物,乐趣似乎也正在于这些身外之物。
  这也是自它到人间嬉戏后,第一次与张祐海长久分离。
  没了张祐海的照顾陪伴,它更不容易排解不悦。起初它很不习惯,便能不与人交谈就不与人交谈,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小地方做事情一向要靠亲戚朋友。可它没有,张祐海也没有。
  尽管如此,也还是凭着一腔蛮劲,盯着工匠们一点点把岩下村的两间茅草房建成粉墙青瓦的标致小院,造起他们的新家了。
  建造房子的期间,杜阿七帮了不少忙。
  他那时虽则才五六岁,在乡下已是个劳动力,每天到它这儿来赚点家用:挑水生火、搬石头搅浆糊、数砖头点瓦片……俨然一个小管事。
  它学会了烙甜饼,天天烙给杜阿七吃。他一吃就说好,睁着泉水似的大眼睛,给它竖大拇指。
  又譬如,胡小鹅记得自己是如何搬进张家大宅的。
  早年间张祐海刚刚开始代管公库、手头有了些小钱时,恰逢祖宅遭遇变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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