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他遇到过危险。那些危险都被“摆平”了。有时候靠的是他的机敏布局,有的时候,靠的只是最纯粹的“暴力”。
人生中许多时刻,他感到自己踩在细细的丝线上,一侧明、一侧暗,一侧善、一侧恶,更多景况下他眼前唯有一片浑浑噩噩的河流,他也无法甄别出什么好与坏,不知不觉间被一卷卷浪推着走。
而小鹅总是挨在他身边嬉戏,躺在太阳底下磨爪子,无忧无虑。
若是忧,也只忧他的忧:
有一年,宫廷悬赏千金,求一味珍贵的药引。传闻皇帝罹患风痹之症,常年为此所困,偶得仙人金丹之方,需要一种罕见的灵芝仙草炼制。
张祐海知道这是开办药铺的绝好机会。如果他有办法先人一步奉上仙草,便能在航江省乃至京城出人头地!
他决定亲自带人到西南高地采撷仙草。
那是蛮夷异族的领土,穷山恶水、不毛之地。若是委托旁人去办此事,决计不可信,恐怕千金散尽终也不得。
可为了采集灵药,他便不得不暂时放下城里钱庄、公库丝绸买卖的事宜……这下左支右绌,他又深切感受到了自己孑然一身的难堪。
“若是我有兄弟亲眷做帮手,何至于此?”
可他不能信任他的那些族亲。他曾被他们夺走家产,被弃之如履。
于是胡小鹅说:“我有值得信任的伙伴。让我带它们去采草药,此事若成了,往后你可以教它们行商做事,当你的左膀右臂。”
胡小鹅为他带回了灵芝。
——亦为他带来两个当初不谙世事、后来也从无二心的得力管事。
这箱名贵仙草让张祐海在京城名动一时,他终于牵成了线,办起官家的药务。从此,可谓是个真正的“皇商”了。
至此,他才成了“张老爷”。那个“财神祐福金银如海”的张老爷。
再往后的事,胡小鹅参与的不多了。
其实自从他不必为吃穿用度发愁后,它便开始一点点往故乡的山谷里缩回去。
它讨厌大都市里挤满的人、满溢的气味、嘈杂的声响,也讨厌自己漏出的每个马脚都被人盯着;外面的山川河流没有它的标记,人人都在觊觎它和它所拥有的东西,激起它骨子里面对陌生与危险时的躁动,每每令它倍感压抑。
它说它要回崖仪山去,它又说自己舍不得离开张祐海。
张祐海告诉它,两人结下姻缘,便是死生契阔的约定。
“死后的事我才不管呢……活着的时候能一直一直在一起,真是奇妙的法术呀,我需得试一试!”
“这个‘法术’怕是不如小鹅你所想的那般神通广大。”
“没关系,你教我做就好啦,就像你教我如何变成人。”
于是张祐海有了一位管家的妻子。他不必再担忧家乡的动荡。
后来张祐海又去过很多地方,攀上诸多豪强,做成许多生意。他停不下来,他身后有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巨大的浪。
他当然也有无数私心,无数贪欲。最恨的是自己从书香门第沦为贩夫走卒,最憾的是自己没有能够继承家业的子嗣儿孙。
终于,海浪推着他走到了皇权特许的华盖下,又跪在了锋利的刑刀前。
寒光一闪,大梦一场,他的头颅落地。
【卅壹】如朝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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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厢,他们生活中有诸多细节是留在了小鹅记忆中的。
小鹅能记得的,总是那些切身关乎它自己与张祐海的“小事”。
再复杂的“宏图大业”“家国天下”之流,它压根不屑去想,一想就头疼,只管听张祐海的安排便得了。
——人之妙处,或许就在于对那些个妖怪所不懂得的布政治世的建构,可人之愚处,莫约也正是这朝行夕改的万丈红尘。
妖怪不是人,一切关于人的规则它都学得慢。
譬如,它直到变身成人跟着张祐海到城中做药铺学徒时,才渐渐意识到名字的重要性。才开始觉得自己是“胡小鹅”。
譬如,胡小鹅还能清晰地回忆起自己第一次和张祐海吵架。
那是张祐海奶奶去世后的第六年,本地习俗下葬六年要给死者“做寿”。那会儿正好张祐海从学徒做到了药铺管账,手头也攒了些钱,便打包好吃食,买来烧给死者的金银元宝、鞋袜衣裙,带着胡小鹅回岩下村。
那会儿他们已经有将近三年没回去过了。在大药铺做学徒的日子很苦,一年到头只有除夕当天放假;后来又是刚刚任职管账,手头事多事杂,也是万不敢分心。
直到这一年,才算是有些余裕。
他们朝岩下村走,胡小鹅变回红毛大狗的样子,欢欢喜喜地在林间跳来跳去。
可回了村,却发现奶奶留下的那两间茅草屋已经变成了猪圈,几头肥猪在里头哼哼着拱来拱去。
一打听,才知道竟是被隔壁的村民强占了去。
张祐海带着它去说理。那村民原是常年租用张祐海奶奶名下土地的佃户,这会儿却绝口不提归还房子的事,还说自己半斤米也拿不出来。
“我家婆娘刚生了第三个小子,养小子不容易呀,少爷你就多多担待吧!”
恶犬伏在地上磨着爪子。张祐海拦在它身前。
男人握着手里的铁锄不放松,嘴里还不停嘲笑着失怙丧亲的张祐海:“哎呀,说到底也是你们张家福气薄。但凡你有兄弟在这儿,地不就有人种了?家不就有人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