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什么人在那儿呢?”村子里的老打更人的声音从村口传来。
  少年转步挡在它身前:“阿伯,是我,张祐海。出来打水,一会儿就回去。”
  老人又咕哝了些什么,敲着更回村子里去了。
  张祐海脱下外套,搭在它脑袋上,示意它抬起手支好。
  它不太明白,只是照着做。随后张祐海仍站在它前面挡着它,牵着它用草叶变幻出的衣袖,带它回到了屋子里。
  少年关好门窗,换上油灯。
  狭窄的四壁内,烛火比在河滩上更亮。
  他伸手把它头上的外套轻轻取下来,笑说:“幸好没被其他村里人看了去。不然可要吓坏了人的。”
  “吓坏人?”
  少年从柜子里取出铜镜——这是奶奶唯一一件还没卖掉的嫁妆,说是要留着送给少年未来妻子的——将铜镜递到它面前。
  镜子里映出它现在的样子:
  下巴太尖,几乎连着嘴和鼻子;一双眼睛虽说水润如杏,却大得过于离奇,而且简直是竖过来安到脸上的。
  像一只动物面具,敲平了缝在人身上。
  其实不单单是面容。胳膊、腰肢、双腿,种种衔接之处、比例长短,细看来都有几分怪诞。任谁见了,都会吓得两股战战、掉头就跑。
  ……可张祐海没有。
  少年只是静静地看着它。看着这个他在世间唯一的朋友,他从小到大的玩伴;数个春秋寒暑里,他看到过许多次它不像“狗”的样子。
  它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虽说没看出太多所以然来,但也意识到自己变得不太好。
  “小鹅,你是生来就长这个样子么?”少年问。
  “当然不是!我只是还不太会变!”它的声音也不像人,又尖又细。
  “怎么才能变得好呢?”
  “得多看多练,一点点试……我真的变得不好看吗?我照着镇上的姑娘、画里的美女变的,真的变得不好吗?”
  说着说着,身上的衣服先变回了几根芦苇杆子、叶片枝子,落到了地上。
  张祐海都来不及捂住眼睛“非礼勿视”,便已看到了妖怪变的“美女”的身体。
  只见那过于纤细的、胸骨朝中间耸起的躯干上,左右两边生着猫狗似的两排胸乳。
  可见这妖怪确实不知道人到底是什么模样,全按照自己的理解来乱变。
  少年又怕,又笑:“小鹅,你一定要变美女吗?先试试变成我这样,如何?”
  “变成你这样?”
  “我和你一直生活在一起,你对我才更加熟悉,对不对?”
  “有些道理……”
  “你瞧——”张祐海解开腰带,拉着它的手摸自己的肩膀和胸口,“人是长这个样子的,筋骨、血肉是这样联系在一起的。”
  它得到他的允许,一点点、慢慢地抚摸人类的躯体。
  它看着少年长大,见过他的所有模样。而现在专心摸索起来,凝神感受着人类的呼吸、血液的流动,它很快有了开窍般的通透感受,蓦地明白了“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随着它的手指在少年身上抚动,它逐渐调整了自己的样子。
  双手的样子,腕骨的起伏,脖颈、胸腔、小腹,男子的下体,双腿、脚趾……
  最后是脸。
  妖怪站起来,将自己那张恐怖诡谲的脸贴在少年的脸上。
  少年无法克制心中对于妖异的恐惧,可他一直只是安安静静站着,他感受到妖怪的呼吸扑在脸上,他闭上眼睛,伸手抱住它。
  而它也在此时才真正松了绷紧的脊背,它闻嗅着他身上散发出的无比复杂、丰富的情感,学着人的样子抬起胳膊,与少年相拥。
  -
  少年决定不读书了。
  穷苦出身的孩子是配读书的,却不配通过读书考取功名。
  奶奶去世后,张家亲族来了,指点他怎么办丧礼“不给张家丢人”,让他写欠条借了钱,又提起他尚未成年,继承不了祖产的事情;奶奶的娘家人来了,话里话外意思这些田地是属于他们的家产……
  奶奶葬礼上,也来了几位张祐海父亲从前的旧友,问他是否考虑另谋出路,愿意举荐他到城里的药铺做学徒。
  他同意了,收拾包袱,带着村里的朋友“胡小鹅”,一起进城做学徒。
  他会识字写字,很快得到药铺老板的青眼。
  后来又有药材商人看中他,让他跟着自己外出行商,收了他做义子,教他记账管账。这位商人后来开了家钱庄,让张祐海坐镇主管。
  张祐海挪借款项资助朋友,其中有一位得了钱财成功运作,不几年后成了航江行省的巡盐御史;后来任职绸州知府,令张祐海署理公库,扶助蚕桑、买卖丝绸,借公家名头、走公家通路,积累万贯财富;此后,张祐海开起药店,在各路运粮人员中安排承接供药业务,很快更上一层楼,生意做得越发风生水起……
  这是张祐海发家的故事。
  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羊肠九曲、登山逾岭,“胡小鹅”不是他一步步朝前走、一步步下棋子、一步步上棋盘的原因,却是他得以迈步的底气。
  起先,小鹅陪着他做学徒,天真烂漫但又好勇斗狠,没人敢欺负他们两个“乡下人”。
  后来他学着经商,小鹅是他可以绝对信任的人。信任最难得。许多决定他做下了,小鹅二话不说,只管帮他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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