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旋即在众人要喊声齐应前,林骁及时抬手免了他们的应声。
  众人或不解而暗好奇,或明白而笑不语,总之齐齐向林骁抱拳行礼,而后于世望手势一打,七十多人整齐默契地轻步奔走,林骁则随祁臣乙来到一新搭的营帐前。
  祁臣乙替林骁掀开营帐帘子,尚未见着里面人的真貌,先闻得其声。
  “让小爷好等啊,林伯长。”
  第160章
  此声有点耳熟, 又没那么熟悉,林骁一时想不起是在何处听过,加之对方这言辞十足的失礼, 令人不悦,故未回应, 端等着里面的人主动露出真面目。
  作为一个伯长,哪有她去拜见来日手下的道理, 她能到这营帐前, 她的亲随能掀开帘子已是给了对方面子,否则该是她端坐营帐内, 等亲随把新兵带到才合乎常理。
  她不言语不挪步,里面的人也不再说话,同样未动弹, 一时胶着。
  祁臣乙明白林骁的意思,将手收回, 帘子撂下, 他站在林骁侧后方,同她一道等着里面的人妥协。
  没过多久,脚步声响起, 营帐帘子被猛地拨开, 这架子摆得挺大的新兵满脸写着不甘不愿, 那一副受屈辱又傲慢的嘴脸真让人想一拳搥过去。
  林骁认出了这是谁,她眯了眯眼,冷声道:“纪凯云。”
  她如何都想不到竟是这厮要加入她的队伍, 纵观往日种种, 她可不觉着纪凯云会心甘情愿当她的手下,当然她也并不想要这疯狗入她麾下, 纪凯云肯定别有所图,或者纯粹来给她添堵。
  “啧,先别急着拒收小爷,小爷……”
  “你再‘小爷’一个,就滚出本伯长的营盘。”林骁语气低沉,讲话不紧不慢,左手握住腰侧将英的刀柄,拇指磨了磨柄首。
  “……”纪凯云咂了下舌,憋屈地改了口,“我可是带着诚意来的,关于这军中都有谁怀着异心,小…我都查了出来,这名单就是我的诚意。”
  名单恐怕无用。论消息探查之能,纪凯云肯定比不过东馗愚,就连将军都是表面上不太在意虎翼军,游离在虎翼军之外,像个傀儡将军,实际上对虎翼军的情况不说了如指掌,也是知道个七七八八,这些怀有异心者真没有藏得多深。再者,就算他们皆被蒙蔽,赵谨也会把控全局,异心者根本藏不住。
  这诚意有和没有无甚区别,不过林骁想听听纪凯云所求,遂命令:“说你的目的。”
  纪凯云咬了咬牙,勉强低头恳求道:“恢复我的武运。”
  乍一听林骁没反应过来,稍作回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当初在嵇安平原,虎翼军刚刚成立时,纪凯云被师傅破掉了三成武运,作他戏耍打伤她,以及欲对赵谨不利的惩戒。
  所谓武运,当时林骁不懂,现下她了解几分,武运看似虚无缥缈,实际是一个人能否在武道上行之长远又顺意与否的关键,被破掉部分武运,会致使武艺难精进,与武相关的前路变得崎岖,想攀登武道之峰困难重重。
  哪怕剩七成,只要不完整,就如水囊破了孔,会不断流水,便是重新灌水,也依旧无法留存,纪凯云的武运就是这样,他即使付出再多努力精进武艺,也会因为武运缺漏而难得寸进,这种气运流失会随着时间而愈加明显。
  如在寻杜打仗时,纪凯云倒霉地眼睛受伤,荛林操练时纪凯云对上林骁没有一次能讨到好,之后不管是凤尾西南争地,还是乾阳内乱,纪凯云都没立什么功,泯然于众。
  再看如今,纪凯云混得惨,以前尚有几个追随者,现在孤家寡人一个,不管军级是什么都只能当个小卒,还得为了求一条武道上的生路,不得不向往日仇敌低头缩尾,那被他珍而重之的自尊被踩进了泥里,偏偏他约莫费尽千辛万苦得到的异心者名单几乎没什么用,林骁不愿意收他入队。
  足见运道之厉害。林骁略有感慨,正要无情拒绝纪凯云。
  纪凯云似有所感,抢先道:“让我见赵军师一面,我向你证明我的谦卑与我的用处。”
  见赵谨,谦卑?林骁挑了下眉,且不说她不可能让一个危险人物见赵谨,就说他这浑身上下贴满“屈辱”二字,再明显不过的委曲求全,竟敢言谦卑,未免可笑。
  她没答应,纪凯云终究是撕破脸,恶狠狠的状若疯狗。
  “我已至穷途末路,你不杀爷,爷必与你玉石俱焚。可你如何敢杀爷,爷未触犯军规,除了与你有口角外无有他错,爷今日入你营盘为数百人知晓,今日爷不能活,你林骁也别想留下好名声!”
  林骁冷漠地看着他,被威胁却无愤慨或怯懦,反倒刻意流露一分怜悯。
  怜悯最是能戳破虚假自尊,纪凯云疯了一般向林骁挥拳,接着轻描淡写地被踹了出去,一如多年前与林骁初次见面时那场比武的结果——他被打飞,砸坏了营帐。不同的是,以前林骁乃险胜,现在打败纪凯云如同喝水一样简单,她只觉无趣。
  “先动手的是你,你不占理,滚出我的营盘。”撂下这句话,林骁转身欲带着祁臣乙离开。
  尚未走两步,就听“咚”的一声,有人在拿脑袋和土地硬碰硬。林骁脚步微顿,没有回头。
  “求求,求求你,林骁,伯长,给我一个机会,我承认我不是个好东西,我鄙视女人轻蔑女人,是我卑劣的自尊作祟,我试图通过打压弱者来证明我的强大,但我没做过你所不耻的那些事,我就是嘴臭,讨人嫌,杀欲盛,是个坏种无疑……”
  他痛苦地揭开自己的伤疤。
  “我是我娘偷情生的孩子,我爹,养父是个粗暴的屠夫,以打骂我跟我娘为乐,在我娘快被打死的时候,奸夫出现杀了我养父,要把我和娘带走,我娘让我认爹,说爹会带我们过好日子。哈!奸夫有妻子,其妻不能生养才哄骗我娘,我们一跟他回府,他就冷眼看着大夫人叫人把我娘打死。
  那混蛋就是为了让我认他为父才救我娘一命,否则他一定会任由我养父杀了我娘,还省得脏大夫人的手。他就想要个儿子传宗接代,至于儿子过得是什么猪狗不如的日子,他才不管,大夫人整日折磨我,让我住猪圈吃馊饭,一不顺意就拿竹条抽打我,在我上学堂时到处传我的身世,说我是乡野下贱的废物野种,让我被人辱骂欺凌,更是半点多出的束脩不给先生,让我被先生刁难鄙夷。他们还不如我那养父对我好,我养父好歹不让我饿着,能让我吃几块肉,还会夸我几句,打我骂我都没有不拿我当人。
  我恨啊,我为什么是不学无术的纨绔之子,而不是屠夫的儿子,我为什么要当猪狗,而不是做个人?他们把我踩进泥里,让他们的自尊吸我的血而壮大,因为我弱,那么我变得强大,我为何不能也把弱者踩进泥里,我为何不能吸旁人的血壮大我的自尊?
  林骁,我恨女人,也恨男人,恨比我强大的所有人,唯独不恨我师父,我师父告诉我,人不能只会杀戮,那和野兽无疑,他给我指明的道是武道,说我可以在武道得尊严而成人,宣泄我的愤怒给战场上的敌人,不要伤害无辜。哈哈,我是坏种,我的杀心填不满,我真想杀光比我强,践踏我自尊的人……可我年少时是没有杀心的,是见着我娘挨打想替我娘承受的。
  你说,是谁把我毁了?”
  林骁沉默,她依旧可以说你的遭遇不是你对旁人施加恶意的理由,尽管你只是嘴臭,你只是言语打压欺凌旁人,那也是在作恶,你不过是没机会顺从你的杀心才没有做出我所不耻的事,毁掉你的是你自己。
  然而她清楚意识到这是不能感同身受的高高在上,她没有纪凯云的经历,不能证明她可以比他做得更好,又如何能站在道德的立场上指责他的恶劣。
  只是就因为这个,让林骁接纳纪凯云入队,实在让人不痛快,不接纳他把他扔出去同样让人不怎么高兴,这厮果然是来给她添堵的。
  林骁心中纠结,面上不显露分毫,没有回应纪凯云,直接带着面色复杂的祁臣乙离开,格外冷酷。
  走得远一些,身后响起宛若悲鸣的大笑。
  让人心烦。
  林骁与祁臣乙跟在操练队伍之末悄声奔走,直至明月当空方歇。
  她没有和众亲兵一起用晚饭,而是带着吃食行至赵谨营帐前,一声“进”随之响起,林骁勾了下唇角,进了营帐。
  赵谨不知什么时候醒的,正于烛光下刻写木简,林骁将吃食放到小圆桌上,悄悄凑近她些,坐在她旁边,看她专注地刻字,刻得是什么没在意,光在意她青葱玉指上那一道细小浅淡的红痕了。
  其实赵谨回来那日,她就注意到了这伤口,一直没找着机会询问伤口怎么来的,大抵问了她也不会说。林骁不好逼迫,只得日日瞧着这伤口,一边心疼一边期盼它早点消去,且特地去找谧要了除疤的药膏给赵谨,每天都叮嘱她抹药膏,丝毫没有唠叨的自觉。
  每次她一叮嘱,赵谨就会拿出药膏,在她眼前缓缓给伤口抹药,抹完后还会对着手指轻轻吹气,仿若在亲吻手指,一度让林骁怀疑她在撩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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