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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山河 第6节

  话音未落,便有一道身影进来了。
  不经通禀进东宫如此肆意随意,可见魏王之嚣张跋扈。
  魏王今年二十,刚到弱冠之年。魏王承袭了刘皇后的好相貌,唇白齿红,面容姣好如女子,在孝文帝面前嘴甜如蜜,惯会撒娇卖乖。
  孝文帝对幼子魏王的偏爱,宫中内外人尽皆知。
  魏王殿下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冲着太子随意拱一拱手,就算行了礼。
  太子不动声色,笑着问道:“你不在父皇身边伺候,怎么跑到孤这儿来了?”
  魏王故意重重长叹一声:“父皇这两日因裴家兄弟谋逆之事震怒,臣弟多嘴,为裴家说了几句好话,被父皇臭骂一顿,撵了出来。索性就来寻大哥了。”
  又假惺惺地安慰太子:“我知道大哥这两日心里不好受。事已至此,大哥也别难过了。裴氏兄弟野心勃勃,居心叵测,被斩了是好事,总好过日后密谋起事造反,连累东宫!”
  裴氏兄弟是东宫党羽,对太子忠心耿耿。裴仲德被下属检举揭发,在裴家库房里寻出几十具盔甲和百余弓弩,紧接着被审问定罪斩首。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魏王暗中下了黑手,剪除东宫羽翼,震慑太子一党。
  现在裴家被砍头抄家,家眷流放幽州。魏王心中志得意满,这是到东宫耀武扬威来了!
  欺人太甚!
  章武郡王听得心火蹭蹭直冒,忍不住抬头。
  魏王不偏不巧地转头,和愤愤不平的章武郡王对视一眼,不怀好意地勾起嘴角:“听闻你今日送裴家人出城,又送钱粮,又派侍卫一路相送。”
  “莫非是怕裴家女眷在路上遇到不长眼的流民盗匪不成?”
  魏王喜怒无常,阴狠残暴。话语中透出的威胁意味,令章武郡王后背发凉心中生寒。
  章武郡王面上竭力维持平稳:“侄儿一言一行,都瞒不过五叔。”
  这对叔侄,只相差六岁。一个是继后所出受尽天子宠爱的亲王,一个是东宫嫡出长子,论身份,同样尊贵。
  魏王有孝文帝撑腰,有手握兵权的岳父,大批文官武将投效麾下,势力庞大,太子都要避其锋芒。
  章武郡王在太子面前低眉顺眼做孝子,用的都是东宫的人,还没有真正的心腹班底。
  相差何止千里。
  魏王睥睨一眼过去,章武郡王默默低了头。
  太子的声音响起:“裴家男丁都死了,剩下老弱妇孺。孤让阿离去送一送,也算全了君臣数年最后的情分。”
  “这些小事,不值一提。”
  “天色已晚,孤让御膳房备一席佳肴,你我兄弟小酌几杯。”
  魏王欣然应下:“臣弟早就惦记东宫里的好酒了,今晚喝个尽兴。”
  兄弟两人有说有笑,气氛融洽和睦。
  天家兄弟相争,死的是裴家人。
  此时此刻,有谁记得枉死的裴仲德?
  两个时辰后,魏王迈着晃悠悠的步伐出了东宫。
  身后跟着一个莲步轻移身段窈窕的美人。
  这个美人,是太子侍妾。晚宴时在一旁伺候,被魏王看中了,张口索要。太子十分慷慨,立刻将美人相赠。
  魏王领着美人回了宫殿,用尽手段,将娇滴滴的美人折腾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尽兴后,魏王叫了心腹侍卫过来,张口吩咐:“派人跟着裴家。等裴家人走出几百里地到冀州了,找些流民前去。”
  “别都弄死了,留几个装装样子。”
  “对了,将那个裴六姑娘暗中带回来。本王要亲自瞧瞧,能将本王侄儿迷昏了头的姑娘,生的是何模样。”
  这个心腹侍卫叫武忠,专替主子干这等不入流的腌臜差事,面不改色,拱手领命。
  ……
  第9章 生死
  春寒料峭,夜风中隐约传来寒鸦叫声。
  这处驿馆,离京都三十里,平日里迎来送往,住的多是达官贵人。
  孙校尉带着手下进驿馆,驿丞压根瞧不上区区一个八品武将,更不乐意让罪臣家眷进驿馆,张口就道:“你们可以在驿馆里歇息,流放的罪臣家眷,只能宿在驿馆外。”
  孙校尉好话说尽,又扯出东宫大旗,驿丞才勉强同意,让裴家女眷们在驿馆内暂住一晚。
  吃过干饼子喝饱了凉水,体弱的老人和幼童挤在床榻上,其余人扯些稻草铺在地上,和衣而睡。
  平日里裴家女眷们衣食优渥,何曾想过,有朝一日沦落到这等地步?
  断断续续的哭声就没停过。真正能睡着的,大概只有被冒氏紧紧搂在怀中的小狗儿了。
  裴青禾闭目休息一个时辰,子时过后睁开眼,转头一看,小狗儿不知何时到了冯氏怀里,冒氏不见了踪影。
  裴青禾暗叹一声,悄然起身,转了一圈,在驿馆西北角的树下寻到了冒氏。
  黯淡的月光,照着冒氏白惨惨的脸孔。
  冒氏衣裙宽荡荡的,手中攥着长长的腰带,目中溢满痛苦绝望。
  裴青禾的身影出现时,冒氏全身颤栗,死死咬紧嘴唇。
  “实在活不成了?”裴青禾没有动怒,只淡淡问了一句。
  冒氏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口。
  “你不想活,谁也救不了你。”裴青禾态度镇定,声音平静:“你决意要死,将小狗儿也带着一并上路,一家三口整整齐齐,去黄泉相聚。”
  冒氏痛苦地闭上眼,泪水肆意狂涌。
  抱着小狗儿出来的冯氏,站在裴青禾的身后不远处,满面忧虑。
  驿馆就这么大。这里的动静,惊醒了许多原本就睡得不安稳的裴家人。几个年轻的裴家媳妇,红着眼走上前,将冒氏手中的腰带扯了过来。
  “裴家遭逢大难,能走到幽州,撑着活下去的人,不知能有几个。”裴青禾冷然响起:“谁想活,我裴青禾拼尽全力,带着她活下去。”
  “不想活的,早死早投胎,也省得浪费粮食。”
  几个年轻媳妇,心中齐齐一颤,下意识地转头看过去。
  微凉的月光下,裴青禾神色冰冷,平静近乎凉薄残忍。
  是啊!
  生死都是自己的事。
  你不愿活,谁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伸手拉着你?
  闭目速死,还是睁眼求活?
  裴青禾扔下这番话,没再看冒氏,迈步离去。走过冯氏身边的时候,扔下一句:“小狗儿给她。她要死要活,都带着小狗儿一起。”
  冯氏踌躇片刻,将小狗儿塞进冒氏怀里,急匆匆地跟上女儿的脚步。
  “青禾,你刚才……”冯氏顿了顿,低声道:“说话可以柔和委婉一些。”
  裴青禾淡淡道:“心病就需猛药!到底有没有用,现在不好说。裴家三百多口,能有八成活着到幽州,都算不错了。”
  冯氏哑然无语。
  孙校尉站在窗前,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几个心腹凑过来,一同看了好戏。
  方脸大头兵咋舌:“这个裴六姑娘,真是厉害。”
  从裴家那丫头,很自然地变成了裴六姑娘。
  其余几个,纷纷点头附和:“是有一股子狠厉的劲头,让人心里发憷。”
  “裴仲德是十二宿卫将军里的第一高手。”孙校尉忽地张口:“他麾下三千骑兵,也是宿卫军里的精锐。论官职,裴仲德不过是四品武将,魏王一党却对他格外忌惮。”
  “在东宫做洗马的裴伯仁,也是智勇双全的人物。不过,还是不及裴仲德。”
  孙校尉转过身来,眼神有些复杂:“前几年军中演武,我抽签,不巧抽中了裴将军。上场后第九招,就被裴将军一枪扫趴下了。”
  黑痣大头兵恍然大悟:“怪不得老大你对裴六姑娘格外客气,原来还有这么一层。”
  “虎父无犬女。裴六姑娘肯定身手过人。”
  “嗐,这不废话嘛!她说要做族长,裴家上下都没人反对。可见她平日就是个厉害人物。”
  方脸大头兵嘀咕:“十招都没撑过,这也太菜了……诶哟!”
  孙校尉收腿,面无表情地吩咐:“明日要早起,都去睡。”
  ……
  流放路上,押送官孙校尉吃的也是干饼子,最多是可以吃到饱。
  裴家人不分老少,每人发一块。
  干饼子巴掌大,黑乎乎的,掺着麸皮。猛咬一口,能崩了牙。只能慢慢咬一口,在口中慢慢咀嚼。
  今日多了二十来个干净的水囊。灌满水,省着喝,够撑一天了。
  说起来,孙校尉前世虽然刻薄刁难,却没欺辱女眷,几十个大头兵一路上也就是说些污言秽语过过嘴瘾,并未做出格的事。在早已腐烂的大敬军队里,已是难得的好兵了。
  干饼子太过粗糙,难以下咽。
  冯氏吃了一口,默默转头看女儿。却见裴青禾一口接一口,吃得香甜。仿佛在吃什么珍馐美味。
  冯氏心中发苦鼻间酸涩,将头转到一旁,用袖子抹了一把眼睛。
  裴青禾权当没看见,继续咀嚼,和干饼子奋战到底。
  饥饿的滋味,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懂。
  当年流放路上,她每天都饿得发慌。到了幽州,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猎来的野物,去了皮毛骨头内脏,也就够裴家所有人喝一顿肉汤。
  后来掠劫山匪,杀大户抢粮食,跟着她的人也越来越多。再后来,朝野混乱无序,大批流民来投奔裴家军。需要她养活的人疯狂增长,她这个起义军首领最苦的时候,馒头都舍不得吃一整个。
  别的起义军粮食不够,拿人肉充作军粮。裴家军严禁吃人肉,军粮就没充足过。她和麾下的士兵同甘共苦,一个锅里舀汤喝,吃饱的时候少之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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