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从离开格兰岛别墅那天起,陈孝雨差不多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能力。一路浑噩,不知在海上漂了几天,下了陆地又被拖着辗转了几个街巷。饥饿与疼痛使得他整个人如同梦游一般意识虚浮缥缈,没有一步是自愿迈出去的。
直到被丢在冰凉的地板上,他才又疼得重新活过来。
头套扯开,陈孝雨不适应光亮,眯着眼睛躲,缓过来看到两个精壮男人转身带门出去,没彻底离开,听脚步声,一左一右守在了门口不远处。
这回安置他的是一间杂物房,没有窗,堆满缺胳膊少腿的旧家具,还有一张竖起来的大床垫,床垫中间有个炸开的黑窟窿,露出了生锈的弹簧,像一张朝他龇牙咧嘴的鬼脸。
每一处都很压抑,唯一的光源来自那扇没有门闩虚掩着的木门。风声、鸟叫、流水,还有隐隐约约的交谈声溜进来。
陈孝雨慢慢撑起身体,试着给手表开机,但不知没电还是因为进了水,没有任何反应。
他轻手轻脚挪到门边,眯着一只眼从门缝往外看。
难怪不锁门。柴大勇站在院外的马路上,背对着,一手叉腰,一手捏着手机贴在耳边讲电话。三五分钟收了电话,大步往回迈。
陈孝雨慌里慌张爬回来,挤到一张破烂柜子之后,心咚咚咚地狂跳。
门从外推开,太阳光闯进来,杂物间被照得亮堂堂的,因为有人走进来,屋里起了很大的烟尘。
“这么大点地方,有什么必要藏?”柴大勇看到了柜子后面,陈孝雨露出来的脚尖,点了支烟,靠近,蹲在柜子前问他:“你跟何满君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话柴大勇一路不知问了多少遍,此刻陈孝雨没有立刻回答,被二手烟熏得睁不开眼。
这种沉默在柴大勇看来是挑衅,他非常不耐烦地把挡在二人中间的柜子踢开,踢散架,踢得烟尘四处逃散。
他突然倾身逼近,烟草味喷在陈孝雨脸上,“你什么时候和他勾搭上的?”
陈孝雨被他踹柜子的动作吓得僵在原地,直直看着他,不懂他的意思,眼里透着茫然。柴大勇不信他还这么单纯,小小年纪家生变故,早该学会看人脸色了,说不定比他想象得更滑头。
柴大勇眯起眼,语气带试探:“何满君让我开个价,好阔绰的口气,我其实比较好奇,你对他来说,到底值多少钱。”
陈孝雨没吭声,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嘴,试图消化他的话。开价、阔绰、值钱。什么意思,又要卖他?
“我是人,又不是…”陈孝雨说到一半熄了火。他想说‘又不是商品,为什么总在用金钱衡量’,但他忽然意识到,这种危急情况下,愿意听他说很像废话的真心话的人,好像只有何满君……
“要不你给自己定个价?”柴大勇笑了几声,声音沙沙的,喉咙里像哽着一块海绵,在漏气一样。
陈孝雨自知没有决定权,把腿一点点缩回来,自己抱着自己,下巴抵在膝盖上,缩成一小团。
柴大勇说:“26亿,他会不会给?”
这是陈家至今未偿还的债务,26亿。
陈孝雨简直惊掉了下巴,瞬间抬起头,“你……”
亏你说得出口…
“别这么不自信嘛,何满君把你保护在别墅里,又叫那么多人守在周围,肯定把你捧在手心里宝贝的。”柴大勇把烟头扔在陈孝雨的脚边,火星子差一点就烫着他了,只差一点点。
陈孝雨圆润的脚趾蜷着,沾了灰,即便沾了灰,脏了,看着也娇气,被保护得很好的那种娇气。
他捏着陈孝雨的脚踝,将他拖过来一点点,捡起没灭的烟头,按在陈孝雨骨骼清晰,筋脉明显的脚背上,用力地碾,“何满君是你找的靠山,是不是真靠得住,你难道不想求证一下?”
“何先生是我的雇主,不是靠山!”
脚背烫伤,还被狠狠掐着,陈孝雨疼得大喘气,柴大勇则是变态地笑,说他真有本事,能找到何家人当依靠。
柴大勇说,何满君的父亲刚住院那年,着了魔一般催何满君结婚,方法试尽了儿子仍旧油盐不进。他太想抱孙子了,不惜放出消息,谁能生下他们何家的孙子,直接奖励一千万。
悬赏似的,满世界找孙子。
柴大勇越想越想笑,看着陈孝雨:“难不成你怀了何满君的孩子?”他说,只有怀了何满君孩子的人才会有陈孝雨现在这种随便开价的待遇。
“疯子!”陈孝雨骂他。
柴大勇恶劣地大笑,言语羞辱何陈孝雨,撩开他的衣服,布满老茧的手指在他单薄的腹部流连,好像里面真装了什么更宝贝的东西。
随即猛地抬脚踹上去,如同踹刚才那张柜子。陈孝雨一瞬间也像散架了,裹着小腹痛苦地蜷成一团。
“你说,你死了何满君会怎么样?”柴大勇重新蹲在他跟前,“他会不会难过?会不会恨不能也杀了我?”
“为什么?”陈孝雨半边脸贴着地,就这么侧缩着,没有一丝力气,说话的声音喑哑,不仔细就听不清了,“为什么…”
柴大勇就等他这一句‘为什么’,为什么偏偏绑他,折磨他,柴大勇迫不及待要告诉他答案。
他凑近陈孝雨,指一指脸上这道狰狞的疤痕,指给他看清楚。
“当年要不是何满君派人阻拦,你以为你们一家能从香港顺利逃出来吗?”柴大勇摸着脸上疤痕,坐左边顺着疤痕纹路滑到右边,“他要是慢一步……” 柴大勇望着陈孝雨渐渐森白的脸,笑出来了声,“慢一步,你们一家的坟头草都不知道多高了。”
陈孝雨眼神尖锐起来,痛苦之色荡然无存,“何满君?和他有什么关系?”
当年陈孝雨不过十岁,上小学四年级,他清楚记得突发变故那天是星期三,因为第二天有他最喜欢的美术课。
陈孝雨还没写完作业,家里闯进来一伙人,年轻的柴大勇冲在最前面,扛着棒球棍,打的打,砸的砸。鱼缸、花瓶、电视、茶几、餐桌…全部轰轰烈烈地碎了,响声尖锐得像刺刀直接扎进脑袋里。
还钱还钱还钱快点还钱,陈孝雨缩在浴缸里听到最多的就是这几个字。
他听到母亲哭泣,他跟着哭,听到父亲痛苦哀嚎,他也哭。
其实暴力讨债并不是第一次,陈孝雨后来习惯了,只需要安静躺在浴缸里等母亲来抱他回床上睡觉。因为通常母亲来抱他的时候,可怕的事都已经过去,他可以继续听母亲给他读《窗边的小豆豆》
但这次明显严重于往常,打砸了很久都没有消停,久到陈孝雨没等母亲来抱他就先睡着了。
之后便是鞋子都来不及穿的逃亡,香港的家里什么都不要,孑然一身,跟着父母亲上出租车,汽车,大巴,火车,船,飞机。陈孝雨从来没有一次性坐过这么多种类的交通工具。
最后在慢悠悠的轮船上,陈孝雨躺在母亲的腿上仍然不安。海水荡漾,他觉得整个人像飘在半空的气球,飘飘摇摇居无定所,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他抿着唇默默流眼泪,母亲揉着他的头发,用很温暖的声音说,“阿雨,睡一觉醒来,我们就到了。”
“妈妈,我们到哪里去?”
“泰国。”
柴大勇的声音打断了陈孝雨的回忆,他软了身体靠着地板,好像正躺在母亲的腿上,身上没那么痛了,“是何先生帮忙我家从香港到泰国吗?”他不知道,他大部分时间在睡觉,母亲让他睡觉,睡觉是安全的,所以他什么都不知道。
“何满君那时候也就你现在这么大,他用刀划烂了我的脸。”柴大勇点点自己的脸,“缝了三十一针,他那时候就已经很狂妄了。”柴大勇停下来,冷眼欣赏陈孝雨眼中的震惊,良久嘲道:“不过你也不用感动得太早,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根本不知道他拦截的这一车人是去追你们,准备要你们全家性命。”
“所以…你不想要钱,而是想报仇。”陈孝雨恢复平静,安然地侧躺,“因为想报仇,所以才一直追问我和他什么关系。那我猜,你故意只联系何晋,其实是在声东击西,想引起何满君的注意。这比你直接找他,效果更好。”
“我就说你不可能是看上去这么蠢。”柴大勇微笑,脸上的那道疤使得这个微笑变得狰狞,但陈孝雨不怕他,可能是知道生的希望不大,所以看上去没所谓了,有种‘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的傲气和洒脱。
陈孝雨说:“算盘打错了。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远不值26亿,他也不会为了我恨不得要杀了你,没有意义,你拿我威胁不到他一丁点,如果你执意认为能够威胁到,那么柴大勇,他把我一个人留在别墅这件事,赌对了。”
“你很聪明。”柴大勇掏出手机,一边拨电话,一边道:“我大费周章忙活一圈,报仇和钱,总要得一样吧。”他垂眸看手机屏幕,“何满君在东牢岛,他要韩律师的下落。你知道韩律师吗?”他问这句话的时候,电话接通了,那边传来何满君的声音,冷冰冰的一声‘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