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如今通天的阶梯已经被搭好,她们不会独自在史书中如流星般零星闪过,她们要百花开,要千川流,要群山凛。
三人拟好的新政送到了元煊的案头。
她看了一眼,就听到了外头的通报声。
是崔耀。
还是那般极有风度的模样,只不过眼角眉梢却没过年时候剩余的喜气了。
师徒二人相识许久,元煊一眼就瞧出他在想什么。
“如今刚刚开笔,太傅怎么忙成这样,不妨先陪我下盘棋吧。”
崔耀行完礼顿在原地,抬头看了一眼新帝,她在窗下,玄袍加身,眉目舒朗,倒是没了回来之后阴翳之态,他如今已经不敢望进自己的学生的眼睛里了,只敢草草看一眼,就被请入了座。
太极殿东堂已经重新摆设过,不比先帝的繁华,更添古朴清雅,早有内侍极有眼色地摆好了棋盘与棋子,熏香点起来,并不馥郁,甚至带着些清凉的味道,和别处格外不同。
“老师先手。”
棋子咔哒咔哒落下,初时极快,随着熏香渐渐淡了,棋敲棋盘的声音也慢了下来,元煊注意到对面思索停顿的手,笑了笑,这才开口。
“我知晓老师在担忧什么,自前朝以来,就以门第论品格,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可有才德者无法擢升,民众昏聩,不是正理。”
“老师不也曾亲自拔擢过一群寒门吗?”
崔耀原本要抬起的手再次收紧,一时僵住。
他没想到元煊这么敏锐,敏锐到没给他的棋子成长的机会。
可她是怎么发现的?
“如今时局未稳,平城看似已定,实则还在等着我真正的主张,随时可能倒戈,北方没定,太原有綦氏,南边各州当初听闻内乱闻风丧胆要向南投诚,好在我一举击退了綦氏,此时若还民众不堪重负,揭竿而起,大周生乱,并非好事,叫士子们有奔头,方可见新君宽仁,我有我的难处。”
“您为天下士子表率,若由您首肯,想必将声望更上一层,您别忘了,是您想要压制勋臣入仕,抑制武将军功起家入朝,昔年新制停年格起用,老师想必也收到不少故友的反对吧?您想要朝局稳定,我想要天下兴文,也算殊途同归。”
“我都是为了老师的志向,为了天下太平,万世昌盛啊。”
崔耀未置可否,抬手落棋,“一局定胜负吧。”
元煊也不说话了,只是再次落子。
待日头西斜,棋局几度僵持,眼瞧着逼近死局。
元煊含笑退让一步,看着自己的棋子变少,“不如我退一步如何?”
崔耀抬头,看向了这个年轻的帝王,这一回,他看清了她的眼睛,元氏子孙,骨骼是山川,鲜血是大江,唯有这双眼睛,被他一遍遍灌入许多经书典籍,治国经方。
她却并不看自己的老师,只又下一子,场面陡变。
“你死我活,大周只能陷入将死之态,如今您不必再当裱糊匠,这新政如今只是重启中正而已,我有一法,可以叫平民百姓与豪族勋贵不计较寒门入仕,清流品级。”
“我这次会对您提拔上来的那些寒士还有您的学生委以重任,他们也会走在后来人的前沿,血脉相连的固然稳固,可您的崔家的后辈,却也不是一条心的,唯有学生,才知道老师的抱负,不是吗?”
崔耀回过神来的时候,棋盘上白棋已经被吞噬了大片,黑子围绕的空缺如异兽张开大口,叫他心中同样空旷失落。
“女子入学,如何可取?”
这是松口同意其他的了。
元煊收拾残局,并不抬眼,“女子入学,可同试一卷,若她们不行,自不取便是,难不成我还能徇私吗?”
春日分明已经降临,出门时崔耀只觉得两袖空空,徒增凉意。
他向前迈了一大步,他教了个好学生。
只是越好的学生,就越容易质疑先人,甚至立志超过先人。
他早该想到的。
崔耀抬头,那就到时候瞧吧,难不成真有多少女子考过男子不成?
第159章 新政
元煊难得出了趟宫。
她启程到了永宁寺。
如今永宁寺中已经是灵远做主,僧尼全换成了王南寺中的人。
她站在昔年太后跪拜的巨大金色佛像下,仰头看着这造价不菲的佛像。
永宁寺为皇家寺院,当年太后下令修建之时,穷尽了当今全部的建造之能,不说九层浮屠,门扉都有金铃金环,一路绣柱金铺,就说这尊金佛,足有丈八,后头的金佛与外来供奉的佛像更是重重叠叠,骇人心目。
元煊看久了,就觉得这佛光有些碍眼了。
灵远侍奉在侧,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却迟迟没有开口。
元煊不再仰头看佛,轻声道,“世道实在不太平,太原终究是我心腹之患,僧兵如今编入中军之内,再操练些时日也要跟着出去打仗,可光京畿僧兵也扩充不了多少军源啊。”
灵远双手合十,“连年征战,劳国伤民,陛下忧心国事,更该趁此机会休养生息才是,天下佛寺何止京畿附近千余,若陛下用得到,僧兵皆可为国所用。”
元煊偏头又去看门扉上的金子,“是啊,天下佛寺何止千余?”
她意有所指,“在这里,我总想起当年僧祇粟一案,我夜查京中各寺院账簿与借贷凭证,数目连我都觉得骇人。”
灵远垂下的眼睛轻颤两下,只觉得金佛折射了夕阳的光辉,心绪刹那之间犹如蝴蝶起舞。
“我那会儿手握各寺庙的账簿,暗地里借此收编各个佛寺的僧兵,光是京畿内外就收了数万僧兵,倒是真成了我反败为胜的力量,也感谢这些佛寺广阔无垠的僧田山庄,足够容纳几万人的兵马。”
“看来佛当真是来助我称帝的,这份功绩,延盛不敢忘。”
元煊轻描淡写,跟着双手合十,却并不跪,只微微向佛颔首。
“我忧心国事,国师忧心百姓,京畿各个寺庙的田地与佃户,数量巨大,是否我大周臣民。”
“这是自然。”
“那天下没有田地的流民呢?该当何解。”
灵远闭上了眼睛,眼前却依旧一片赤红金明之色。
他听到了沉稳的脚步声,眼前浮现出那汇聚起来一大片的僧兵。
哪个帝王会容忍能够养活三五万兵马的寺院?如果是他他也不敢想。
他半晌,“陛下曾答应过我,不会灭佛。”
“佛仍为我大周国教,朕绝不食言。”
“臣知晓了,为大周民生计,佛寺委实不必那么多田地人口,如今陛下重新整编流民,又免除头三年赋税,这是好事。”
“陛下爱民如子,为大周繁荣计,臣灵远,愿代表皇家寺院,命多余僧户还俗,将八成田地上交国家,由朝廷重新为这些还俗的僧户分发田地。”
“还俗耕种者,亦免除当年赋税。”元煊放下了合十的双手,直直看向了弯腰的灵远,“国师不愧为国师,慈悲为怀,兼济天下,朕心甚慰。”
灵远直起腰,迟迟不敢抬眸,“陛下,臣还有一问。”
元煊抬了抬下巴,“请说。”
“您当年对佛经多有质疑,当讖言现世,到如今您称帝,您信佛了吗?”
元煊觑着眼前的灵远,他在她的记忆里总是淡淡的一抹幻影,如同金殿明堂前金池的莲,在一片森森繁荣中,很容易叫人忽视他的存在,但又无从抹去。
“华严经说,所见诸佛,皆由自心。”
她指了指自己的左胸膛,“我的佛,在这里,在那一刻,我信。”
我信,我就是佛,佛就是我。
哪怕她机关算尽,与恶人共谋,与虎狼夺食,血洗朝堂,杀父弑君,大逆不道,但那一刻,她就成了佛。
灵远的目光触及那因为经年劳损所以骨节粗壮的指节上,那是一只手,也是扎入心脏自省的刀。
“如果陛下不会后悔,如果陛下觉得如此会更好,那么,臣愿辅佐陛下,这是我从始至终的志向。”
元煊了然,“你是怕我年迈后会像所有帝王一样,开始衰颓,开始后悔,开始倒退,收回如今步步紧逼的政策,我是怎么登基的,我一清二楚。”
“裴靖,或许我有那么一刻错了,有因有果,入恶道轮回,我也认了,我死后便是业火滔天,也不枉我在人间独当日月。”
她逼退恩师,反手压制自己崛起的来时路,那又如何。
从登基那一刻起,她就是这大周的天。
她绝不后悔。
“国师对译著经书有自己的见解,若得空,不妨重新合订你注解翻译的经书,相信灵远大师会成为青史留名的佛法大师,希望以后,大周佛法,以你为尊。”
元煊说完,抬手拍了拍裴靖的肩,沉重的玄色衣袖压在缁衣之上,今日的对峙刹那之间已现最后的结果。
灵远站在原地,身形微震,旋即垂首合十,“臣不敢辜负陛下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