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元葳蕤撑着下巴,觑着难得看着不那么令人生厌的男人。
  “交泰元年,明岐被景昭王囚禁,我是侍读,那时我年满十八,本可以外放,是明岐求我留下的,他害怕,他说他身为一个帝王,却偏偏是个囚龙。”
  “后来,也是明岐亲自把我送出去的,他和我说,这辈子他是出不了这皇城了,要我出去看看我们的江山,我在外九年,却也没忘君臣一心,他在洛阳艰难,我总想要回洛阳替他周旋,却总是被他支开,外派。”
  “曾经我也有过怨言,他连穆望那小子都能用,却不愿意再信我这个自幼时的伴读。”
  “后来我再被召回,他说他已经将要成功了,我才知晓他在这皇城中沉浮,从未忘记过我。”
  “可是我回来晚了,或许就晚了那么一日,若我早有魄力,若我当初不停那么一刻,会不会都不一样了。”
  “我生来就该是他的臣,他完不成的遗志我来完成。”
  “可等我坐在他的位置上,才明白,”元谌讥讽一笑,“他不是天下英雄眼中的庸懦之主,他只是……活得太艰难,太小心了……”
  “延盛啊……她以为她和她阿爷不一样,其实……他阿爷何尝不是在费尽心力,使二者不断相争,以争取一隅空隙掌握一点权柄。”
  “明岐见过那么多嗜血好肉的猛兽,怎么会看不出来自己那个孩子,也是条吃血肉的伏虎。”
  “世人都以天子为凌空之日,可暗夜踽踽独行者,才是真天子。”
  “元延盛当年被盛赞为大周未来的仁君典范,对内外臣子都尊敬善待,解困调和,但凡太后与皇帝意见相左,暴风来临之前,大家都不约而同求到她面前,可到头来,她事发被囚的时候,哪一个替她求过情,等她再度掌权之时,更是骂声无数。”
  “这浑浊天地,谁都难以料理,她哪里是败走麦城,分明是她再不想管了!我也不想管,可若我不管,明岐用命铺成的路,谁踏上去,都没资格!”
  “明日祭天大典,且看她有没有血性出来,我便知道,她是不是真想放弃洛阳这个烂摊子。”
  元葳蕤起初听得百无聊赖,左不过就是男人那一套兄弟一生一起走的古怪论调,难怪崔松萝说,有的男人其实比起女人更爱男人,那些爱人的手段,都用在了和所谓兄弟身上,还不与兄弟计较付出。
  可听得两个字,这才目光逐渐清明起来,侧耳细听起来。
  有些道理,只有当真身处其境,才知晓前人为何走出那样的脚印。
  只是没想到,满宫里这么多人,除却一个天然就心黑的谋士之外,居然只有元谌瞧出来了,綦伯行却没瞧出来。
  或许瞧出来了,祭天告祖那一场,就是綦伯行收拾这烂摊子的办法。
  “明日祭天告祖,关于去的朝臣们,陛下有何想法。”
  元谌的激昂讲演落到实地里,只剩侍从随手泼在门口地上的那一碗残羹。
  他如同被掐了脖子,怔然看向了元葳蕤。
  “你不会猜不到太原王明日要做什么吧?”
  元葳蕤眼睫一垂,夜幕纷然落下,手指轻点,点下几行名字。
  这些人,就留在京中,给元煊自己料理吧。
  如今她已经渐渐明白了,元煊放弃洛阳,固守金墉城,是在等李青神带兵来一网打尽,也是在让洛阳这群只想着自己荣华的朝臣彻底看清局势,乖顺下来。
  只盼延盛明日大计能成。
  “总要保下些人。”元谌默然许久,“阿妹提醒得对,綦伯行如今不得京中人心,是好事,我可以忍,但我不能无人可用。”
  “来人!拟旨!将这几个胡乱上谏的朝臣及其家族软禁起来!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有负皇恩!不许去明日祭天大典!免得惹了天谴!”
  第145章 鸿门
  一封旨意漏夜传出。
  穆望得知之时,思量一番便知晓了元谌的用意。
  他默然良久,旋即起身,仰头看窗外天色。
  有件事他总觉得不对劲。
  国师的影响力再大,也不可能叫天下所有僧人都为一句谶言揭竿而起,认元煊为主。
  所以这一局,元煊从与自己缔结婚约之时,就布好了。
  曾经东宫的亲近属官都深知煊太子秉性,若认准了一件事,便是自伤八百,也一定会坚定本心,至死方休。
  当年宗王于幽州自立为王,煊太子率军前往平叛,为了幽州城内百姓,坚持不肯强攻破城,极力周旋劝解,登云梯劝说城内官员,直至声嘶力竭不能发声,最后用计强逼军队出城在城外交战,策反官员斩了宗王,没叫幽州城内民众受多大苦楚。
  如今若元煊当真为洛阳城内民众与百官,死守洛阳城,哪怕是君父棺椁在前,也能设法两全其美。
  但元煊没有任何计策,轻而易举叫内外联合开了城门。
  即便外人辱于先帝,她也有的是办法和手段可以把持那群闹事大臣,不叫城破,哪怕背上骂名。
  元煊从不怕背负骂名。
  穆望想到这里,讥讽一笑,是啊,他很了解元煊。
  煊太子光风霁月,顺阳长公主不择手段,可她发心从未变过,也从不畏惧粉身碎骨。
  穆望知道,所以更明白,为什么和自己也算交好的长孙行敢背负全族性命,顶着压力追随元延盛。
  所有东宫属官,曾经年轻的,有赤子心肠的人,都不会忘记煊太子的光华,心甘情愿地追随。
  穆望颓然负手。
  是他妄想,妄想悬日藏于室,谁料真火灼怀,燎尽心血,一败涂地。
  明日又要兵戎相见,那就且看谁技高一筹。
  最好……
  穆望神色慢慢敛去那细微的不甘与伤情,元延盛能杀了綦伯行。
  便是两败俱伤也不错,两方都要一起收拾了,才能在新帝面前,显出自己来。
  “咱们的人安排好了吗?”
  “回主子,都埋伏在祭台之外了,綦家精兵也埋伏在了金墉城去往祭祀之地的路上。”
  “很好。”穆望森森笑起来,他仰头,只看见一片阴霾遮了残月,“对了,长孙家的人,也得叫他们亲眼见见,子彦跟着延盛,害死了他们全族。”
  子彦极为敬重长孙冀,綦伯行在朝臣压力之下还不敢对这长孙家行刑,可明日就不一样了。
  因为那群朝臣,也都得死。
  不然怎么祭奠先帝呢。
  等长孙行亲见几乎如父母的长孙冀夫妇被屠戮,而他们却来晚一步,还能心无芥蒂地跟着元延盛吗?
  什么少年时候约定东宫属官将聚成大周未来的地基,东宫二侍读谁也不能忘记初心是为国为民,也不过都是一时热血上头许下的玩笑话。
  东宫是跳板,穆望清楚,长孙行更清楚,偏偏有人忘了,那路不是元延盛铺出来的,是家族铺出来的路。
  故人伤故人,故人杀故人,这天下局势纷乱,群雄揭竿而起,世事从来如此。
  宫内,卢文颂又见到了那个女人。
  那个和她同样诞下元氏子嗣,也因为这子嗣,被逼得穷途末路的女人。
  “你说你一日不曾养育过元延盛,更不了解你的女儿,但我却觉得不尽然,我今日便想要问一问你,明日祭天大典,綦伯行等着她来,綦氏援兵埋伏在两处,背后还有皇帝和穆望各自布置,三方势力各存心思,却都想要她死。”
  “你猜她会不会冒死前往,赴一场鸿门宴。”
  卢文颂抬了头,盯着周身气场大改的人,讥讽一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却猜,她定是要去的。”綦英娥自顾自答道,“你的女儿你不知道,我的儿子便是被蒙了面擦肩而过,我都认得。”
  “姊弟同是元氏血脉,大约也有相似之处,我的煌儿,就是个烈性子。”
  “可惜,若是我的煌儿,我拼死也要护着他,哪怕就死在他登基的阶前,我也心甘情愿。”
  “卢文颂,你说我们一日都不曾为自己活过,可你从前在宣慈观,哪一日不是为自己活的,你从未为自己的女儿活过一天,哪怕一天,如今,我要为自己活了,你接下来要如何,自己瞧着吧。”
  綦英娥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要离开。
  “綦英娥,綦皇后,”卢文颂垂着头,喊住了她,“你当真是为自己而活的吗?”
  綦英娥脚步一停,抬脚迈出了门槛,不再回头。
  卢文颂抬头,看着那道被华服遮蔽的瘦弱身姿,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
  谁说女子柔弱易碎,这世间的女子啊,所处的世界的确轻易被打碎颠覆,可她们总能再爬起来。
  女子坚强到,可以在一万次崩塌中重塑自我。
  倒是她,出世逃避太久了,都快忘了,自己家族的人手。
  可惜有人用仇恨重新粘合自己,从此将恨意的岩浆迸溅至所有人身上,连生父也没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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