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后来,草原的鹰被送入了这世间最华美的牢笼中,再也展不开翅膀。
  她对着孩子歌唱,元煌仰头,懵懂地告诉她,阿娘希望他成为鹰,那他就要做这世间最强大的鹰。
  綦英娥想,她这个雌鹰,应当有更大的翅膀,替雏鹰遮蔽风雨,
  “你说得对,望舒,活着,要有新的指望。”
  “我总记得你说,太后酒后失言,君父生死亦在她掌中是吗?”
  綦英娥也不要元舒回答,她抬手,擦去眼中最后的水洼。
  “那就这么做吧。”
  分明最恨那个妖妇,可此刻她最渴望成为曾经那个叱咤风云,千万人生死皆在她掌握的妖妇。
  去他的什么君,什么父。
  她用力揩着泪,摆脱元舒的怀抱站起身,肩胛骨生出无形的羽翼,在风中微微颤抖,“我就要做这个皇后,做大周的皇后,主宰这里生死的女人。”
  立后的诏书,第二日就送到了綦英娥面前。
  彼时元舒站在綦伯行跟前复命。
  綦伯行听闻在元舒劝导之下,自己的女儿想开了,心中大悦,询问眼前的人想要什么赏。
  元舒跪得笔直,“听闻明公为京中勋贵世家所扰,愿为明公解忧。”
  綦伯行摇头大笑,“就凭你一个女人?想要摆平这京中数百家族?几千勋贵?”
  元舒忍下心中不平,“从前王府与各族往来,皆由我处理,宗亲勋贵,也要卖我元舒一个面子,明公若心存疑虑,不妨给我一个机会。”
  “你们女人的法子,左不过是那些宴请往来,”綦伯行摇头,“那些人心里还是各有各的主意,哪里会将你放在眼里,不过是因为从前城阳王把持朝政的缘故,如今新帝使我持节,我都督中外诸军事兼尚书令,他们还不敬服我,可见终究不会臣服。”
  他说着,被风霜浸染依旧显出刚猛俊朗的脸显出凶光。
  “可见,还得给他们立立规矩,不过你确实还有些用处,我已昭告群臣,新帝继位,当祭天告祖,你能叫他们去吗?”
  元舒俯首,忍下屈辱与不甘,坚定道,“定不辱命。”
  綦伯行点头,“既如此,你便还做回你的,饶安侯吧,啊哈哈哈哈。”
  地上俯首的女子重新直起背脊,她仰头,在一片萧瑟中,闻到了冬日的冷腥味。
  可要谋夺属于她的一盘粮食,她别无选择。
  “祭天告祖啊,”元葳蕤咀嚼着其中的意味,明眸显出深重的思虑,“只怕是血祭。”
  一旁跪坐在她身侧,距离已经有些逾越的新帝倾身,替她奉上一盏热酪饮,“从前我只当明岐无为,如今才知晓,手脚被捆着线,被迫下令的滋味,阿妹,我心中苦涩。”
  元葳蕤不动声色避开衣袖触碰,看向新帝,“陛下自重。”
  元谌垂下眼眸,脸上显出可怜哀求的神态,“可我心中苦闷,无处诉说,如今刚刚继位,便被逼着强立綦氏为后,还要小心讨好,还好有阿妹在身侧。”
  “我有自己的府邸,可为何在宫中,陛下不知晓吗?你我被钳制,困在宫中,为今之计,是要筹谋将来如何摆脱钳制。陛下初初践祚,手脚被缚,若缺智囊,我将为您筹谋,只是陛下可知,何谓礼贤下士。”
  “此前读史,汉宣帝刘询幼龙潜渊,为帝后接纳霍光之女入宫,并立她为后,尊敬宠爱,隐忍多年,才一举灭了霍氏一族,可见潜龙勿用,静待时机,方可一举击毙。”
  元谌看着梦中洛神,只觉得现实里头更添冰雪之态,威不可攀,勉强收敛了轻浮做派,恢复了文雅姿态,做出聆听态,一时也听进去了些道理。
  忍,心上一把刀,凌迟之感,滋味自知。
  皇城内人人在忍,皇城外,也无数人将忍,化成了手中一遍遍挥出的刀。
  京都内外,风声鹤唳,寒意料峭。
  第144章 折腾
  元煊收到李青神的亲笔密信的时候,只在祭天大典的前一日。
  “綦将窃国,高阳王余党于东部中军根基顽固,幸有孟老太妃从中转圜协助,神幸不辱命,领冀、济、青、光羽林十万,已将抵京,正待诏令。”
  不过寥寥半页墨迹,不曾写出半点过程艰辛,是元煊熟悉的李青神的口吻。
  她收到祭天大典的消息也不过在前日,前日的信应当也送到了李青神手中,信中有祭天大典的方位。
  正定在洛阳东北向的城中。
  金墉城在洛阳西北一隅,洛阳城至今也不曾大力出兵讨伐,为的就是金墉城本就是用以护卫京师的小城,本就易守难攻。
  那三四成的中军足以守好金墉城,更不提还多出来些僧兵。
  不知从哪传出来的帝师谣言,叫京师内外千余佛寺都拥护起那个叛贼清河王来。
  新帝也头疼不已,下旨讨伐李青神,要废了李青神的大都督,可向东发兵,还有个元延盛在虎视眈眈,只能等待北地援兵。
  祭天大典,也是为元煊带兵出金墉城做的鸿门宴。
  入驻洛阳城的几尊大佛背后的门人谋士,有人后知后觉,隐约意识到了,洛阳这个烂摊子,或许清河王早就不想要了,唯有做足姿态,才好彻底舍弃,方可破局重生。
  綦伯行和洛阳勋贵们从第一日朝会开始便闹得很僵,四大汉人世家至今除却卢氏一族中的一人上朝投诚之外,其余都还没有什么动作,由以崔耀为首的崔家,甚至是半个尚书省,都做出了不甚配合的姿态。
  门人们天天听着綦伯行怒喊要砍了那群世家勋贵的脑袋,已经听出了茧子。
  綦伯行受气不够,綦氏男子与连襟,全部被安插在了朝中要紧位置,任人唯亲之丑态,已经让国子监里头的学子义愤填膺,写出好几篇讥讽文章来,被綦氏扈从得知后,都下了大狱,说要砍头。
  这一下捅了马蜂窝,国子监的学生多得是有背景的,不少朝臣找新帝哭诉,见捞人不成,把腰间粗麻拿下来就要去先帝灵前上吊。
  国子祭酒李山鸣听说之后也见了新帝,他曾经给太子讲过书,对綦家家风性格略有掌握,见着綦伯行在皇帝跟前,直着背脊就跟人辩驳起来。
  李山鸣一心学问,骂起人来也是引经据典,綦伯行只听懂了一半,那就是骂他,“心胸狭窄,识怀短浅,纵麾下英雄众多,却只将你当一踏平天下的熊罴罢了!一味只懂征掠杀伐,却无经世之才,便是占据了洛阳,也不知天下人心所归,不在铁腕之下”。
  綦伯行脸色铁青,刚要叫人拉下去砍了,却被闻讯赶来的綦英娥阻了。
  “他是煌儿的老师。”綦英娥站在殿门口,只说了这一句话,“此前我一直不得机会与李祭酒询问煌儿的功课,如今留着,也想听一听我被困之时煌儿的事,聊做安慰。”
  綦伯行因此哑了口,不说话了。
  新帝折腾得一日脸色比一日难看,几次都险些忍不下去,好在有东阳公从旁相劝,联合平原王穆望从中斡旋,这才免了那些得罪了綦氏的勋贵与士子被斩首示众。
  只是关于东阳公与新帝关系并不清白的非议甚嚣尘上,更有甚者,挖出东阳公之父范阳王从前在太后临朝称制的时候成为其入幕之宾的绯闻来,意指父女皆因色侍他人谋权。
  这消息被皇帝知道了,转头拿来同元葳蕤抱怨,半真半假道,“如今是黄河濯襟,是清不了的,偏生我与阿妹平白受辱,还不若坐实了才不枉一身骂名。”
  元葳蕤坐在一侧专心用琥珀酪饮,这是与崔松萝为了金屋被救出来的女子有些谋生技能,特地教的,属她身边的脩容学得最好。
  听到这里,十分可惜有浊气糟蹋了这碗好东西。
  她懂冶铁铸造,懂治国方略,可那些男人,甚至眼前这个仰慕她的男人,依旧只盯在她的皮囊之上,甚至要冒着得罪自己失去谋士谋划的风险。
  不过都因为他们从不相信一个女人的谋略能有颠覆乾坤的力量。
  所谓的爱慕,却从未当真去真心对待,更不会知道一个人的灵魂之重,远过于这浊世身躯。
  这才不是什么爱慕,不过是春日里头嗅到气味乱嚎的冻猫子。
  小女郎有句话说得对,心情不好,就想吃甜食弥补。
  元葳蕤安静吃完,才撩了银匙,抬眼看向因为寂静逐渐讪讪,拿了书详做观赏的皇帝。
  “那若是天下人说您偏信奸佞,纵容綦氏把持朝纲,一味躲避享乐,甚有可能本就是联合綦氏与穆氏,杀兄夺位,陛下也要坐实了不成?”
  一语落下,盘亘在两人之间的春溪成了冬时冰河,元葳蕤第一次在这个自己面前只有谄媚慵懒之色的新帝身上,看到了无端的威慑。
  元谌将书放至膝头,看向了元葳蕤。
  元氏皇族即便经过了多方血脉的融合,却从不失去独有的昳丽色彩,史书工笔多数都要着意添一句貌美。
  元谌面上还染着颠沛流离的风霜,可那双眼睛依旧显出难言的瑰异之色,他唇角拉平,反倒显出了自草原而来的种族锋锐的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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