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武将暴动,最后暴乱之中当街烧杀老师次子,殴打老师,不治而死,那是一位德高望重,汉人世家的三朝老臣,可武将士卒们毫无畏惧。
  太后因此怕了。
  她意识到了,勋贵武将是会噬主的狼群,她只能安抚,不能再强硬改革。
  元煊记得很清楚,军制需要改革,这群狼需要被套上笼头,拴上项圈,所行之处,皆有桎梏。
  所以元日遇刺之事,崔耀坦白提点她文官都做好了为肃清局面而死的准备,正如同元煊那位老师一般。
  太后遇刺,第一时间也是怀疑是这群人的报复。
  元煊没怕,那时她已经被囚禁在宣光殿侧殿,老师死去她也没能前往吊唁,等她弄清前因后果的时候,太后已经退让了,大赦羽林军,只处死了部分带头恶劣之人。
  她于侧殿盘算此局何解,在充斥着暗杀危机的环境中,日复一日想着改革之策熬过了那些岁月,棋盘在她脑中推演了无数遍。
  直到现在,她清楚大周不能没有武将,不能彻底抛却部落遗风,那无异于自弃长处。
  但军制一定要改,旧贵族一定要压制,甚至除去脓疮。
  积压的问题早烂成了脓疮,可元煊还要尽量将朝廷稳定住,再行解决。
  所以如何打压不过头,又给足利益却不给参政之权,是个大问题。
  但乱世出机遇。
  元煊压了这群人几乎一旬的时间,她在等,等崔耀愿不愿意率先出这个头,上交军制改革的奏议。
  崔耀也在等,等元煊什么时候压不住,主动拿着手上的人质去逼迫这些勋贵们同意改革。
  老师和弟子的僵持如海底的暗流,无人知晓。
  但国子监的学生们不知谁张贴出来了一纸时文,勋品流外,何以为清。
  当中用词犀利透彻,详论当年高祖澄清流品,“流内九品和流外七等”,其中勋品为流外,偏重军功吏绩,不入清流,引至当今,武将们参政而乱国,旧事重提几次哗变北乱与此次宫变之事,直指勋贵武将不当入朝参政,更不应该有列入清流的机会。
  一石激起千层浪。
  元煊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认真看周清融传道路途中寄回来的书信。
  “写那篇文章的,是国子祭酒李山鸣的弟子,出身范阳卢氏,算起来……”越崇斟酌着言辞,“是您的表弟,卢楚章。”
  元煊眼皮子都没动一下,提笔面无表情在信上用朱墨画上了一个圈。
  书信上周清融说自己如今几乎成了教主,信众极多,传道极为顺利,一路生出了许多口号,什么“天师清灾,真君延周”,“太平真君,天师相佐!”,“坤道顶天日,灾害地自平”,询问元煊究竟哪个更好?还是她自己想一个来?
  越崇小声问道,“殿下?”
  “卢楚章?”元煊念了一下这个名字,抬头笑着看向了越崇,“我怎么记得,昨日窦素求见时,给我上书澄明忠心,提出意见的,是卢文安,让我想想,明日外朝会的时候,不会尚书吏部郎中卢文赐,会上奏再提选官排异武人呢?”
  真有意思,明明她记得这三个里头,小的那个是奔着做学问的清流去的,尚书省那个从一开始就走了吏绩卓著的实在路子,至于卢文安,平日里朝会闷声不响,昨儿冷不丁给她出主意拿卢毅开刀,必须革职查办,但放过宗室子弟,惩处部分勋贵武将呢。
  投诚投地把亲伯父送出去的,还是少见。
  这殊途同归的,元煊这辈子第一次见三只不同方向来的兔子都撞死在自己面前的树桩子上。
  “明儿你一道随我去朝上看热闹。”
  元煊分明笑得很舒心,可越崇却意识到了,明天的戏,大约格外的大。
  大到他不知道会不会也被那群勋贵武将给烧了。
  “殿下,您看,明天外朝,要不要让小黄门们,多备点水,再让贺从他们,多围几圈,带好盾牌?”
  元煊诧异看向他,“我有点没听清,你刚刚说什么?”
  第118章 半死
  “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元煊念着这句话,摇头一笑,“对那些国之蠹虫,冲突是难免的,所以你要比比谁拳头大?”
  越崇挠头,他读书没有那么多,但有时候很多东西可以靠着大量的信息量堆积,最终形成人独有的理解力和洞察力,他嘿嘿一笑,解释道,“我这不是怕他们烧了外朝嘛,但想了想,进宫大约是烧不了的,要不您担心担心您的公主府和庄子?”
  元煊沉吟,元煊叹气,她抬手,向外一指,“出去。”
  越崇弓着腰溜边儿走了。
  还没走出去,元煊又开了口,“去,叫人把外朝会殿内的柱子都裹上东西,多裹几层,要好看些的,从前太后不是库房里的绸缎都要放坏了,就拿那库房里头的,裹厚些,布置的别太显眼。”
  一侧的大监叉手随即行礼,跟着退步往殿外走。
  越崇顿足回头,瞪大了眼睛,“啊?”
  合着他在担心暴乱,主子在担心那群人寻死?
  元煊垂着眼睛,凡事总得做两手准备不是。
  越崇的担心甚至“过度反应”并非没有道理。
  勋贵武将们可不会管什么儒学礼义,敢取消他们参政的资格,他们就敢当街暴动捉住一家人群殴,甚至点火烧死。
  元煊从回来以后为了上位铺垫了这么久,她受的教育让她即便在谋划也习惯考虑自己是否占一个理,忠孝礼义法,这些道德是汉臣儒士和祖母教给她的,但她的手段绝对不光彩。
  她在逼着每一个脓疮都爆发开来,然后自己站在高处审判,然后推行新政。
  元煊明白,很多时候并非血缘造就的好战暴虐,而是所处的位置注定要这些人奋力一搏。
  不管是寻死,还是觅活,根本都是为了权、利二字。
  清流图的清名,文人武官极致的理想,又何尝不是利的一种呢?只不过这个利,或许并非只是为了自身,这个利,或是至高无上,或是卑劣不堪。
  划分好坏界限的权力,掌握在掌权者手中。
  而元煊如今就是那个掌权者。
  翌日大朝会,贺从还是将宫门口的核查的守卫加了一倍,什么短匕火石都不得带进去。
  朝臣们瞧见了殿内的布置,却也没多细想。
  长孙冀依旧没有上朝,用沉默地拒绝代表着对上首席位是元煊的不满。
  一同没来的,还有几个老臣。
  元煊扫过那空出的席位,目光最后落在了当中一位宗室大臣身上,“廷尉卿已经将供词都呈上来了,为首第一时间响应,甚至提议兵变的名册如今就在我手中,不知诸位可知晓啊?”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半晌没说话。
  真正响应的,自然心里清楚得很,可跟着参与的,也未必清白,谁也不知道那纸上究竟有多少名字。
  “殿下,如今皇上静修,可朝局动荡,人心不稳,北边还有战事,秋后又有蠕蠕和高车虎视眈眈,请您凡事三思,以安定人心为要啊!”
  说话的是个并无族中子弟参与的宗室老臣,年纪不小,胡子都白了,一说话胡子尖儿跟着颤。
  元煊温和点头,“您说得对,诸位可都听见了?凡事三思,勿起波澜,免起争端,好叫大周安稳度过这几年动荡才是。”
  这话众人不敢反对,却也不想应和,往日喧腾的外朝居然一咕噜静了下来。
  元煊也不在意,复又晾着这群人,把那张纸倒扣在桌上,自己抬脸儿说道,“如今廷尉卿已经彻查卢毅渎职一事,更有贪污受贿,包庇州府官员延误救灾,更有与逆臣高阳王结党,本应斩首,我知道,这些时日你们都说,卢毅算是我外叔祖,我直呼其名已是大不敬,如今还要杀他,是大大的不妥。”
  “可外祖都没上书反对,更有族叔上书,言明我对着卢家更不该徇私看顾,按事实撤职严惩便是。”
  元煊顿了顿,转头看向了崔耀,客客气气地询问,“太保以为呢?”
  崔耀八风不动,“这是自然。”
  元煊点点头,“阿爷静修前特安排了太保与太尉共同辅佐朝政,既然太保说好,本应照律例查办,然今日开朝,延盛受了教训,北地还在征战,军费开销不菲,今岁又受灾,免除了几郡赋税,我知朝中诸位也是举步维艰,为安定朝野人心,更念及陛下静修为国祈福,是为求上天慈悲,我聆听佛祖真言多年,自幼学习仁爱宽厚之道,便免卢毅死罪,以身家资财与官爵赏赐相抵,将卢毅撤职流放,如何?”
  “中书舍人,拟旨吧。”
  饶是卢兆洪这般稳坐如山的老人,也忍不住在此刻皱了皱眉。
  虽然免除了死罪,可却将人死死按在了这人间的地狱中。
  还不如死了干净,还能叫卢家拿捏着一份人命债。
  可惜元煊不愿意做那个欠债的。
  她的确活得年纪不久,可教她的无一不是老臣,再耿直的人能在大周的朝廷活下四五十年,那都有自己的处世之道,哪怕不完全教给元煊,元煊看也看出个好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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