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而江望渡则高高地昂起头,通身上下没有半分畏惧,从容地合上双目,一副决然赴死的模样。
谁知一息,两息时间过去——
江望渡感觉到不对劲,猛地睁开眼睛,这才发现那把刀正悬在自己喉间,钟昭竟然在最后关头控制住自己,没有由着它落下。
“你想激我杀了你。”怒到极点,心脏跳到差点蹦出胸腔的时候,钟昭反而相当诡异地冷静了下来。见江望渡睁眼,他扬手将匕首一丢,那东西裹挟着破风的声音飞到了一旁的树上,光看刺入的程度,都能知道他用了多大力气。
钟昭啧了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浑身都是伤,眼神都有些涣散的江望渡,暧昧地捏住他的脸捏了捏,语气森然中又透着一丝鬼气:“楚三娘没能得手,谢英就在附近。你之所以对我说这么多话,就是想把我所有恨转移到你身上,忘记他这个下命令的人,对吧。”
这话一落,此前一直都没露出什么败势的江望渡陡然间面色一变,眼珠在眼眶里快速转了两下,还想继续隐瞒,张口反驳道:“讲的什么狗屁话,我……”
“不得不说,你很聪明。”钟昭已经从对方的眼神中得到答案,于是干脆利落地截断了江望渡的话,只不过这个答案也不比江望渡自己的说辞,令他感到好接受。
“摘星草是谢英让你夺的,目的是为了救宋欢,你为了让谢英请张太医救你娘,所以才来为难我;如果说谢英是刽子手,你不过是那把刀,更该死的另有其人。”钟昭面容冷淡下来,从头到尾地剖析着,话落轻慢一笑,“谢英前世命你去诛杀一个明面上并无任何错处的成年皇子,摆明了将来会收拾你,你对他倒是很情深意重。”
今天谢停的布置瞒不过皇帝,明早天一亮,无论五城兵马司还是负责押送的官差尸体,都会暴露在阳光下,不可能任何有例外。
钟昭本就是谢停训练出来的,用刀用剑的手法跟宁王府的人一模一样,即使现在赶去杀了谢英,也大可以把一切推到他们身上。
“江望渡,我不会杀你,至少今夜不会。你不是宁可自己死,都要让谢英活下去吗,那你就睁大眼睛好好看,我偏不让你如愿。”
直到此时此刻,江望渡脸上才真真正正地有了一点慌张的神色,他咽了咽口水,努力让自己重新平静下来,语调阴冷地问:“你就不怕我将此事告诉陛下吗?”
“三年前宁王告发谢英,我没站出来帮忙,可以说宁王被圈禁,我也有责任,在陛下眼里,我没有杀他的理由;除非你把前世的事告诉陛下,当然这不是那么容易的,也要他信才行。”钟昭懒得再同江望渡废话,抬手按住对方小腹被自己打出来的伤,“最后一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重生回来的?”
“……”
对方摁在他伤口上的手一点都没留情,江望渡不出片刻就疼得大汗淋漓,却抿紧了唇不肯回答。
钟昭抬手扇了他一巴掌:“这个时候装死还有用吗,说话。”
江望渡垂下眼,低声道:“永元三十二年,三月二十五日夜。”
永元三十二年,三月二十五。
钟昭颔首,随即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双目血红,不由得露出了一记痛到麻木的嘲讽笑容。
那是前世今生,他跟江望渡第一次相见的日子。
也就是说江望渡一开始就清楚,自己是重生而来的钟昭,自始至终都在与他演戏。
而今钟昭再回忆起他当初上前几步,将拱手朝自己作揖的江望渡扶起时,对方身体突如其来的轻颤,总算明白了是何缘由。
在江望渡看来,自己是刚把他一剑穿喉,还砍下了他头颅的仇敌,再次面对面站着,还冷不丁靠近要碰他,不觉得怕才怪。
“畜生。”钟昭扯了扯唇道。
第106章 恩断 哭什么?
头上伤重会致人眩晕, 江望渡现在根本站不起来,钟昭说完那番话转身便要离开,但是走到一半忽然想到什么, 站定回过了头。
江望渡此时正十分艰难地用手拄在地面上, 想要把自己的上半身撑起来,看到钟昭伸手过来,下意识偏头躲了一下。
但钟昭只是从江望渡的腰间,取走了他已经收回剑鞘的剑。
“差点忘了一件事。”钟昭将剑换到左手拿着,拇指向上勾了一下剑柄,看到一小截削铁如泥的利刃从剑鞘里出现, 又随即不咸不淡地笑笑,然后把它收回去。
“我不想欠别人,尤其是你。”这一夜受到的冲击过大, 小腹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止住血,钟昭的面容在月光的映照下也显出几分苍白, 说的话却犹如饱经打磨的刀, 带着不愿藕断丝连的决绝, “三年前,你因为我断过一次腿。”
江望渡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随着这话落下,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拽住钟昭垂落在身边的右手,指尖用力到泛起白,明明在摇头, 却只能发出几道气音:“不,不要——”
钟昭低头看着对方握上来的手,刚刚江望渡拿匕首刺向他时用的就是这一只,掌心还沾着一层从他伤口里流出来的血。
那些鲜血还没有凝干, 眼下就这么转移到他的手背上,活像是什么专属于他们的命运红线,扭曲而残酷,血腥而婉转。
“我是文官,即使腿被折断也能写折子拟条陈,抵消不了将军当年为了救我而耽误的公务。”钟昭任由对方用一副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的表情牵着自己,小臂往上一抬,江望渡的手也跟着高高举起,被迫扬起脑袋同他对视。
说着,钟昭左手一挥,通身雕着雄鹰图案的剑鞘,便猛地砸向了自己的右臂,江望渡失声已久的嗓子终于再度发出声音,一声嘶哑的惊叫从他喉咙里冲了出来。
在这一刻,他甚至感觉自己全身都在发凉:“阿昭!!”
“……”这一下太快太狠,饶是钟昭也嘶了口气,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滚落,后背止不住地发抖,过了很久才强自镇定下来。
骨头生生被打断自然很疼,如果动手的人同时也是受伤的人,还要先过自己心里的那一关。但此刻看着自己软软垂下来的右臂,钟昭竟然感觉到了一丝快意。
转头望向满脸空白的江望渡,他这才平静地补充上后半句话:“这份恩情,我还给你。”
话落,钟昭便要直接拂开江望渡的手,但还没等这个动作做完,他又慢慢停下来,沉默片刻以后,摸了摸对方的脸。
江望渡的眼泪来得又快又急,仿佛都没有在面上停留超过一瞬的时间,就忙不迭地往下滴,随即直直砸入地面之中。
“哭什么?”钟昭看着江望渡通红的眼眶和鼻尖,忽然觉得这场面非常可笑,无论自己还是他,“比起让我全身而退,这样的结果难道不是你愿意看到的吗?”
“我从没……”江望渡费力地半跪起来,说到一半又顿住,哑着嗓子喃喃,“你太狠了。”
他们之间本就是自算计起,当然也很难得到善终,双方都清楚这一点,只是着实快了一些。
今天这一刀捅出去,江望渡自知他们都无法再回头,但他也没想到钟昭居然能对自己动手。
要知道断骨不像他以前在胳膊上划一道伤那么简单,治起来要花不短的时间,钟昭作为大梁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工部侍郎,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眼下右臂重伤,对他来讲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而钟昭做这一切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跟他恩断义绝。
恩断,义绝。
江望渡不说这话还好,一听到这个字,钟昭好不容易稳住的情绪又险些崩盘,抿着唇压抑半晌,还是没忍住一把抓住江望渡的衣领,完好的左臂猛然间发力,让对方的身体贴近自己,弓着背对上江望渡的眼睛,近到几乎脸贴脸。
钟昭反问:“我狠?”
江望渡嘴唇颤抖,没有回答,钟昭于是再次开口,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火星子:“将军既如此说,我倒想问问你,我爹我娘我妹妹,有哪一点对不起你吗?”
这么多年这么多次,钟昭给江望渡拿的各种药膏,绝大多数都有钟北涯的手笔;姚冉记得他的口味,有事没事就惦记给他做吃的;钟兰总共也没几岁,跟师父学做木工,紧赶慢赶地替他打桌子。
见江望渡狼狈地转头,哪怕被他按着脑袋都不肯与自己对视,更不愿回答,钟昭不由得悲从中来,声调也跟着转厉,“你就为了一个谢英,不惜拿他们的死刺激我;我没认出你是谁,受这些算我活该,但他们做错了什么,前世被你用火烧死,今生被你这么糟践?”
话到此处,钟昭索性也不想再听江望渡答话,兀自钳制住对方的下巴道:“不过没关系,你就等着明日清晨,跟徐文钥一起去照月崖下拼凑谢英的尸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