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秦灼力气渐渐被抽干,他瘫软在萧恒怀里,捂着脸痛哭起来:萧重光萧重光!你这个杀千刀的,我叫你坑了一辈子啊!
白玉台,残烛摇曳。
萧恒赤出另一条手臂,秦灼持剑切下。
鲜血从他臂上滑落,滴入盅子。
秦灼合上盅盖。
两人对坐无言,一室之中,只响起盅内的剧烈碰撞声。
第176章
时入九月,灾区重建取得一定成效。为了鼓舞人心,秦灼在金河流域举行雅集。
灾难之后,人们急需一次欢闹将连日阴翳一扫而空。据记载,当日金河畔的盛大景象尤胜秦公千秋和光明万寿。而史笔遗落处,萧恒父子即将启程之事已是南秦宫闱的不宣之实。
这天清早,秦寄做完早课回来,白虎台里却已空了。他唤人来问,宫女却一脸诧然,梁太子不是和您一块出去么?
出去?秦寄心里当即有了答案,还是问,去哪?
宫女道:还能去哪,自然去河边。梁太子说,您嫌他对咱们风俗一知半解,要带他去见见市面殿下,这么高的台子,你疯了?
秦寄从白虎台上一跃而下,打水漂的石子般跳到地上。他掐指一哨,召来一匹未具鞍鞯的高大骏马。
【】
萧玠的病弱形象具有很强的迷惑性,连秦寄都经常忽略,他其实是骑术上的好手。一出王城,不远处的一抹白影便吊在秦寄眼前,但人群潮水般涌动而至,让那影子一条白鱼般钻入波中。一个若即若离的距离,秦寄看得见他却够不着他。
突然间,不知谁高叫一声:让道让道,金像要入祠了!
本就鼎沸的人声再次掀起热浪,一下子把两个人冲远了。敲锣打鼓的舞龙队伍从街尽头穿梭而过,顶头是戏班子仿照华盖而制的彩旗,旗下绦带拂面时秦寄闻到一股浓重的香火气味。在人们雷动的喝彩声中,一座彩塑大像坐在轿里翩然而至。
是一个熟悉的男孩形象。
看到它的一瞬,秦寄立即往人群里追寻什么,不出意料地投入萧玠眼睛。
地动之中,灾民因太子祠的庇护得以栖身,对庙主心存感激,请愿重修损伤的塑像。于是有了今天这一幕,他们隔着人群彩仗和一座长生不老的金身对望,中间涌动的像是另一种人生的幻影。
秦寄看到萧玠眼睛眨动一下,这是他第一次在萧玠脸上看到如此灵动的神情,他当即知道萧玠要溜。
但他没能抓住萧玠。
萧玠俯身夹紧马腹,比泥鳅还灵活地从人海缝隙里钻走了。他一直巧妙控制二人的距离,等一出街市,立刻打马狂奔得连片人影没有。
【】
金河边说是雅集,其实跟春天的踏青相差不远,只是由官府出资,提供节会用品。好在南秦温暖,明山常青,芳草常绿,未见分毫萧条秋意,更有一轮极好艳阳。男男女女们结伴出游,或分茶,或斗酒,或对诗,或竞猎,蓝天白云下,尽是生机勃勃的欢笑。
一场储位风波后,秦寄已经是无可争议的新君人选,他耳上那双黄金坠子更成为其身份的标志性象征。这样一来,他的行进速度更受阻碍,但同时,也为他提供了找人的便利。
秦寄挡过一盏酒,问,瞧没瞧见一个年轻人,白衣服,很清瘦,骑一匹红马,长得不错。
女孩子们笑道:我们确实见了,但要殿下吃我们这盏酒,才能答话。
另一个也起哄:一盏起能够,怎么也要吃一海。
秦寄捞过一旁的海碗,仰头吃尽,问:在哪儿?
女孩们吃了一惊,便道:那郎君说,请殿下移步往大明泽去呢。
秦寄道过谢,立即打马赶去了。
留下几个女孩在原地小声道:前面那阵仗,那位引殿下干什么去?莫不是要给殿下找位新娘?啊呀,要是这么草率决断,大王能同意吗?
地动后的大明泽不复从前清澈透底,反而成了一汪浓碧。秦寄还未收住马蹄,便在喝彩声中看到萧玠旋转的身影。
萧玠在舞蹈。
【】
第177章
【】
***
一支蜡烛烧完,秦灼又续上另一支。
他放下火折子,蹙眉道:这是我家的酒,你怎么短我半碗?
萧恒放下酒壶,道:少吃酒。
秦灼嘁声:你管得着我?倒上!
萧恒仍不动作,秦灼便从他手中夺过酒壶,将自己那半碗重新倒满。他端起酒碗,也是倚着案。烛火正好,将他眼角皱纹抹平,恍然抹平了十七年时间。
秦灼冲他举起酒碗,我本来要去看我儿子的。他这一走,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一面。
萧恒便要按下他的酒,顺势道:那咱们去瞧瞧孩子,好吗?
秦灼推开他,很不满:你是傻子吗?
萧恒垂下头,看自己泼出一半的酒碗,说:我是。
秦灼就一手支颐,斜倚着案傍烛看他。这么看了一会,突然抬手撩他的鬓角。
这个动作让萧恒浑身战栗一下,他感觉秦灼在他鬓边翻找什么,找了半天,像有点唏嘘:头发白了这么多。
萧恒抬头看他。
秦灼说:这些年,很辛苦吧。
萧恒只是摇头。
他这神态很熟悉,但是什么时候见过呢?是在甘露殿还是潮州,是二十岁的萧恒还是三十岁的萧恒?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为什么清晰得像昨天的事?现在萧恒居然又坐在他面前了,跟从来没有离开一样
他们真的分开了十七年吗?
想到这里,那个问题终于被醉意催出来。秦灼半开玩笑:撵我走,后悔吗?
萧恒明显僵住,甚至说是萎缩了。他沉默许久,还是摇头。
倔驴。秦灼拿拇指去撇他脸颊,笑起来,那你别哭啊。不是喝酒吗?
萧恒终于肯端起酒碗,和他碰在一处。碗与碗相撞的瞬间,跟过去无数个对饮交织重叠。
蜡烛一根龙凤花烛一样跳荡起来。
秦灼越吃酒越不成样子,或者更像样子。他歪在椅子里,用不符合秦公身份、却独属于曾经秦灼的目光睇萧恒。萧恒看他,眼神却像从没有变过。
两个人看着对方,心里都在奇怪,一个人的眼睛,怎么能盛下那么满的感情?那该是什么样的感情,又会是什么人的眼睛?
秦灼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找死?
萧恒纠正:我不找死。
秦灼改正:嗯,找活。
萧恒抬手将他覆在脸上的发丝拨走,说:等到潮州,我就吃药。
秦灼问:阿玠不答应呢?
萧恒说:我会先告诉他,如果不吃药,我活不过今年。这就望十月了。
秦灼脸埋在手臂间,评价道:真有你的。
萧恒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南秦的局面算安稳了,你顾好自己的身子。子元跟我说,你这几年病没断过。别的都是虚的,自己保重好才是最要紧的。就算为了孩子呢。
秦灼笑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萧恒默了一会,说:别的先不说,马不要骑了。
秦灼没有拧他,顺从道:嗯,我见你还骑着云追?
寻常不怎么骑了。它走过马道,也认得南秦的山道。怕误时日,才劳动它。萧恒问,元袍呢?
秦灼说:死了。
又补充道:回南秦后,一直水土不服,第二年就病死了。
萧恒又沉默了。秦灼反倒有些感慨,开始清数过往的友敌们:元袍死了,正康前年也病殁了,阿翁长寿,到古稀。鉴明哦,鉴明早没了。温吉保养得好,还跟小姑娘似的。你没瞧见陈子元?从小就爱发愁,叫他现在满脸皱。还有你。
秦灼拍拍他,你也见老了。早知道你老了这样,我当年才不要你呢!
萧恒看着他,说:你怎么都好看。
这句本该油嘴滑舌的轻佻话却让秦灼愣了一下。萧恒太真诚,叫他一时回不过神,又找不清自己置身何地今夕何夕了。
半晌,秦灼才出声:萧重光。
萧恒应:哎。
秦灼又叫:萧重光。
萧恒说,是我。
不知什么时候,两个人的手已经握在一处。秦灼像不认得这双十指交扣的手,盯着看了好久,喃喃问:你还抱得动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