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所有人都觉得古怪,秦温吉甚至以为他中了邪。
  直到秦华阳问:他有没有发过大愿?
  萧玠问:什么?
  秦华阳道:能解释他这种行为的,只有一样。他走投无路时,向光明发过宏愿,愿意听谛皈依。
  他说:看来,那个愿望实现了。
  其他还好,听谛却是要终身禁欲的。这下众人神色都变了。
  一辈子无妻无子。秦温吉蹙眉,他发的什么愿,让他就这么绝了自己的祭祀,连社稷都不管了?
  一片愁云里,萧玠的思绪却鸟一样穿过云雾飞往天际。
  他想起这段时间秦寄对自己的态度。
  那方面的事,萧玠绝不可能主动去提,但托照料秦寄的借口一直同床共枕,就是一种近乎明示的默许。秦寄却一直秋毫无犯,似乎从前那些偏执和欲望,在一夕之间烟消云散了。
  萧玠为此还松过一口气,如果秦寄想开,就不会被他害到万劫不复了。这侥幸的念头宛如放飞的风筝,无着无落地飘荡许久,终于在今天被一个霹雳击中。
  能叫秦寄割舍这段孽情,那对方一定比自己重要万分。
  段元豹纯洁的笑靥突然金雀花般从眼前闪过。
  萧玠有些酸涩地想,他究竟是为谁发的愿呢?
  ***
  秦寄的问题让秦灼头痛不已,一波未平,新的波澜又起来了。
  晚饭过后,秦灼刚送回萧玠,甫下台阶,便见陈子元匆匆赶来,欲言又止。
  秦灼皱眉,有话就说。
  陈子元斟酌道:今天早晨,梁皇帝去了神祠,见了郑挽青一面。然后他去了趟山里,找了不少药物,活的死的都有,甚至还有蛊物。
  秦灼想了想,约莫是要给阿寄治手。
  治手的膏药他早配好,假借你的名送去了。陈子元想起来就浑身发麻,再说,什么膏药用得上那种东西?
  秦灼睨他一眼。
  陈子元附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秦灼鼻息沉下去。他的脸被夜色覆盖,陈子元只见他眼中光芒一明一灭的。同时,他开始转动那只虎头扳指,速度加快,有些烦躁。
  片刻后,秦灼问:他人呢?
  ***
  夜晚的白玉台温润如许,秦灼走进去,感觉每步都要生涟漪。在看见萧恒前,他先看见被烛台照亮的铜盆,一条手巾浸着,盆内血水粼粼。
  萧恒包扎肩膀的伤口不是腹部,他又添新伤口了。但他没有离开白玉台。
  也就是说,这件事,他并不打算瞒着秦灼。
  秦灼扫了一眼,见案上还有不少瓶瓶罐罐,空气中也氤氲着色彩复杂的古怪气味。秦灼迈上前,从他手中夺住绷带,说:松手。
  又警告道:你是让我上药,还是叫阿玠过来。
  萧恒没有反抗,把绷带交给他。
  他肩头有不浅的一处裂口,再深一些就得见骨。秦灼难免皱眉,单刀直入:你找郑挽青要了什么方子?
  不等萧恒回答,秦灼已经揭开一个盅子,露出里面蠕动的青虫。
  给阿寄治手用不着这样的毒吧。秦灼吐出两个字,长生。
  萧恒沉默一会,说:你听说过不灭吗?
  秦灼只觉这名字有点儿耳熟,但怎么也想不起确切出处。直到萧恒继续解释:
  取长生蛊再炼,能得不灭蛊。服后一年,筋骨尽软,瘫如废人。再过一月,仅能言说而已。
  多年前的影像从秦灼眼前闪现。
  二十年前,他询问岑知简是否还有延寿之法,岑知简给出了这个回答。
  岑知简说:饮食不能自主,便溺不能自控。
  任何一个人,都不能接受如此苟活。所以岑知简选择自尊体面地走向死亡。
  这时,萧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的时辰要到了,用这个,能再争几年寿数。
  秦灼看了他一会,似乎是赞叹:你好大的本事啊。
  时隔多年,这语气还是格外熟悉。萧恒顿一顿,解释道:我去年打西琼,一是因为樾州之事,更重要的是,西琼和齐国已达成一个成熟的联盟。拔掉西琼,就斩断齐国突入东南山区、进而切断永安运河的可能。以齐国素来做派,樾州和谈只是一时之宜,西琼除掉后,他们一定会转而联合北狄北越部族,形成新的军事力量剑指中原。新的消息来报,北方部族已经在边地骚动了。
  秦灼问:所以呢?
  萧恒道:所以,我只要再抢一年时间。只要一年之内打过庸峡拿下洛城玉城两个军事重镇,齐国十年将无兴兵之力。阿玠以后不管是想厉兵秣马还是修生养息,都会容易很多。
  说到这里,他深吸口气:但如果我这时候死了,大梁难免会陷入恐慌。郑绥之后,还没有培植出一个足以力挽狂澜的将才,三大营也有青黄不接的问题,而且民间对我的神化太严重了我一死,齐国一定会趁势撕毁和平条约,联动各部族挥兵东进。阿玠对军事的把控远远不够,又是新君继位,要打这一仗,很艰难。
  抢完这一年,之后呢?秦灼冷冷道,你是咬舌自尽还是一刀抹脖子?
  萧恒摇头,说:我想多陪阿玠一段时间。
  我死了,长安城就真剩他自己了。哪怕我瘫了废了,只要有口气,对他来说,总还有人能靠一靠,总还有个地方,能让他做个孩子。
  秦灼听着,把他肩头绷带勒紧,盯着那血迹做出评价:这么多年,我还以为你改了。你是真不把自己当条命啊。
  萧恒任他动作,不叫痛,也不讲话。
  秦灼丢开手,萧恒的血气无可避免地濡湿了他的手指。这触感很引人厌恶,也有点谙熟的意味。就像只有梦魇里才会出现的故人那你到底渴不渴望做梦?
  他看向萧恒,你敢告诉我,就是打定了我不会拦着你。
  萧恒说:是。
  他这样笃定的回答一下子把秦灼的怒意点燃了。秦灼腾地拧住他衣襟,面前铜盆药罐跟着桌案一起呗撞翻,霹雳炸响,满地狼藉。
  两个人呼吸吐到彼此脸上,他们都以为这辈子再不会到达这个距离了。秦灼眼中怒火熊熊,终于烧穿这些天虚伪的隔膜,明亮得像当年最为痛恨的时刻。
  他一字一句说:你知道吗梁皇帝,你在白玉台待的每日每夜,我都强忍着不掐死你。
  我知道。萧恒说。
  我知道你肯和我见面,都是为了阿玠。阿玠想看我们两个和好,你再膈应,装也要装给他看。萧恒毫不退让地直视他的眼睛,所以为了阿玠,你会帮我,对吗?
  秦灼一把将他掼在一旁,气极反笑:萧恒,你好,你很好!我当年真是瞎了眼跟了你这个没有心肝的东西!好啊,如你的意,那我就祝陛下长生不老,万寿无疆!
  这时候他该夺门而出了,但他已非青壮的身体却走不动了。他只能尽可能地远离萧恒,慢慢蜷缩在那张罗汉床上。
  奇怪,太奇怪了。早年恨不得把这人剥皮抽骨,后来又觉得万事放下恩怨尽释,结果萧恒只用了几句话甚至只需要出现在他面前,就把他以为早已烂掉死掉的地方刺痛逼活了。
  明明先放手的是你,明明先背弃的是你,明明不想让我生死与共的是你,凭什么现在跑来和我一起死的还是你?
  这一会,萧恒已经跪在他脚边,想帮他擦脸又不敢,只道:你别哭,你别哭。我现在算是罪有应得了,老天爷来报复我了。能再见你一面,我死而无憾了。你别为我动气伤身,我看看膝盖,膝盖是不是碰到了?
  秦灼甩开他的手,劈脸扇了他一个耳光。
  萧恒一动不动,秦灼又抽了他一巴掌。
  第三个巴掌的力道就这么耗尽了,他的手贴着萧恒的脸绵软地滑下去,他的身体也从床上滑下去。在秦灼即将跌倒在地时,萧恒伸臂接住他。
  秦灼要挣扎,却被紧紧箍住,他拳打脚踢,破口骂道:放手!当年不是放得很痛快吗,不是从今往后不必再见吗?你来干什么,你他妈搞这一出为什么?说扔就扔说要就要,你把我当什么,我算什么?!
  他知道自己击中了萧恒的骨头和伤口,但萧恒双臂如同铁焊纹丝不动。他的脸被迫碾在萧恒肩膀上,那血的气味不知混合着谁的汗泪再度浸染了他,让他像蛇遇雄黄一样头晕眼花了。
  这双手,这个人,这个他爱不完恨不完割舍了一辈子也没割舍下的人,他怎么也不肯放过他到死也不肯放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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