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萧玠清清淡淡的笑意里不带一丝感情:郑将军方才没有立斩足下,真是度量宏大。还是说贵主果真愚蠢透顶,认为拿一个孩子就能换取我城池百姓,就能洗清这累累血债吗?
齐使腾地站起身,乌鸦振翅飞向腐肉的声音在帐中盘旋飞翔。齐使愤怒道:梁太子慎言。
不斩来使,已经是我对贵军最大的仁慈。萧玠看向他,我也奉劝公孙将军一句,郑旭章若损伤毫发,我会把他和公孙冶的遗体一起挫骨扬灰。君无戏言,我说到做到。
齐使气急败坏离去后,萧玠坐在帐中久久未动,但手终于从郑绥手臂上收回去,像一根枯萎的女萝终究脱离松枝坠落于地。
他抬袖擦了把脸,清了清喉咙说:公孙冶的尸首还在我手里,齐人安土重迁,一定想让他葬回故土。他们就算用计,现在也不敢对旭章下什么毒手。我们还有时间。
萧玠站起身,像复活一样地振奋起来,在帐中一圈一圈踱着步喃喃:他们不敢杀旭章,绝对不敢只要她活着我们就有办法。齐军的本营在哪里你知道吗?
在他转到第二圈时郑绥大步走上来抱住他。
萧玠的动作一下子断掉,像一只受惊的猫在郑绥怀里轻轻打颤。郑绥的大手一下一下摩挲他的后背,萧玠感觉自己身体一下子一条死蛇似的绵软下来。他脸埋在郑绥胸甲间,哑声说:不能退兵,我也不能去。这不是家事是国事拿住旭章我们已经被掣肘到如此地步,拿住我呢?
郑绥连声道:我知道,我知道。
郑宁之萧玠低低叫道,郑宁之!
他痛哭道: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把女儿弄没了,我女儿要没了!
郑绥两条手臂将他紧紧箍在怀里,被不知是谁的泪水打湿脸颊。郑绥知道萧玠的眼泪可以像孟姜女一样哭倒城墙,但太子的决定更像新建的长城一样坚不可摧。
奉皇二十一年十一月十日,齐使至,无功而返。
翌日,萧玠下令全面反攻。
在郑绥抵达菊崖之日,战报也送达甘露殿御案之上,萧恒当即对大梁西部南部战局做出整体部署。相邻两州之军相继赶到,如今皆于帐下听命。与此同时,梁齐大军再度于西塞交火,大梁举国进入战时状态。
各地皆兵,而此处已有胜势,对整个战局都会起到扭转作用。为此,萧玠更不可能舍弃樾州。
那他舍弃的只有一人。
郑绥率军出击,军帐之中,萧玠再度捻动腕上佛珠,珠子却因丝线松散噼里啪啦滚落一地。
公孙铄估计会拿旭章祭旗了。
萧玠垂手拢了一把,仅握住的一粒也从他指缝跳走,跌跌撞撞滚到帐边,碰到一只官靴。
一只素手低下,将那粒佛珠拾起,交到萧玠面前。
萧玠许久不见这女孩,一时没认出来。还是她先行问候:臣柳州织造虞仙翚,奉崔使君之命运送冬衣二万件,作将士御寒之用。
虞仙翚容貌长开,眉目间略带出虞闻道的影子,只是一个明亮,一个冷艳。她走进帐时,萧玠闻到一股淡淡的杜鹃花香,这不属于冬季也不属于樾州的香气,萧玠总觉得在哪里曾经闻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他也有些疑问,虞仙翚一个柳州官员何故听从潮州长官的差遣,但如今也没有追问的气力,只道:劳累虞姑长途跋涉。虞姑纺织革新,又亲送冬衣,功在社稷。军营到底是前线,我叫人送虞姑去菊崖安置。
虞仙翚道:战时不比以往,何须为臣一身劳动人力。使君无旨不好擅离潮州,望臣转告几句话。旭章曾对使君说,传闻西施颦蹙而多病,念殿下亦是,她愿为殿下展眉良药。她若有知,也必不愿见殿下自苦若此。
萧玠勉强笑了笑:多谢鹏英劝慰,她心里也不好受。
虞仙翚叹道:得知旭章失落后,使君也是镇日愁眉不展。不到一个月,衣带已经宽了两寸。
萧玠听在耳中,一缕思绪闪过,尚未开口再问,帐子已经再度被打起。
主簿拱手入内,朝萧玠一揖,殿下传召微臣?
萧玠颔首,是。虞姑先出帐歇息吧有些粮草的事,我想问问你。
虞仙翚告退,主簿低眉顺眼的脸隐在帐影里,但听殿下吩咐。
萧玠弯腰去捡佛珠,边道:公孙铄败军之日不远,也要到论功行赏的时候。一个月来,菊崖往军营运送粮车共计二百辆,军粮三百余袋,都是由你负责。每次虽略有延误,但都能平安送到。这是大功。
主簿忙道:此臣职分所在,岂敢论功?山路实在难行,在路上有所蹉跎,是臣之过。
萧玠笑了笑,一开始这件事我本想交给黄县尉做,但他当日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军粮又是重中之重不能耽搁。东方县令是一县之长不能离身,只有你最为合适。你也的确不负所托,送来的粮食的确足够士卒吃用。
萧玠话锋一转,我听黄县尉说,齐军入樾之前,你曾经去了趟州府,代尤县令向闻慎行闻刺史祝寿。
主簿道:是,明府本该亲自前去,但县里报上来的税目出了岔子,明府便派臣前往。
萧玠颔首,将最后一粒佛珠合在掌心,站起身看向他,所以你在那里,见到了樾州司马寇丹心。
郑绥围攻主城,已经跟这个叛国罪臣打过照面,寇丹心卖国之名上下皆闻。主簿惊道:殿下这是何意?
萧玠道:有长官驱遣,名正言顺。这样一来你和齐贼内外勾结,也叫人无知无觉。就和你借我的粮车给公孙铄运粮一样。
主簿大惊失色,慌忙跪地叫道:殿下明察秋毫,臣绝不敢有如此叛国背主之举啊!
萧玠道:你很聪明,知道郑将军会检查粮车和粮袋数量,却不会拆开袋子一一验看。所以你把一半的粮食在半路匀出来,把喂牲口的麸糠掺进去。这样一来,依旧是二百车三千袋运到军营,却有一百车一千余袋的粮食填了公孙的肚子。就算郑将军和将士们发现掺有麸皮,也会认为菊崖县口粮将尽,不得已才持此充数。不但不会追究,还会向我隐瞒。如此大才只做一个主簿,岂不可惜!
主簿伏在地上,冷汗直流,是臣办事不力,当是部下贪粮私自昧了下来,臣回去一定严查此事。殿下若以此定臣通敌之罪,臣着实冤枉!
萧玠道:我晓得樾州出了奸细,但菊崖当时未受屠戮,我只以为奸细出在州府里。直到那天,你报给我说齐使有了旭章的消息。
我从菊崖赶去军营用了半天,齐使依旧逗留在此。若你去时他们就已经在军营之中,我到时还没有离开,岂不是待了整整一个日夜?一个日夜,他们的条件和郑将军都没有讲到一半,来做什么,打秋风吗?
萧玠把掌中佛珠撂在案上,有些好笑,太着急让我过来换我女儿,把这么简单的事想岔了?
他继续道:但我很疑惑,你既然潜伏内部,怎么没有为齐军带路攻入菊崖。后来我想明白,你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郑绥留下了一支精兵将菊崖包围其中,五步一岗,堪称铜墙铁壁。就算你能带人过来,郑绥的纪律也不会容许任何身份不明之人入城,相反,你这条内线还会就此折断。后来我派人监看你,发现你又动了其他脑筋,你趁运粮之际拿草杆标记路线。你不奇怪齐国为什么一直往我们的陷阱里掉吗?
萧玠笑了笑:因为他们收到的地形图,变成了郑绥的伏击地。
主簿没有抬头,伏在地上的身形像条狗。但狗能守家,他能干什么呢?
萧玠想着,听到他阴森森道:太子雄才大略,在下佩服,只是没有想到,太子殿下是个宁肯食子的狠心肠。
是你卖了樾州。萧玠依旧不敢置信,你一个樾州人,你卖了樾州?
我不是樾州人,我是齐国人。我在大梁卑躬屈膝过了十三年,就是为了今天!寇丹心贪污军饷的证据就捏在我手里,我要他大开城门,他也只能俯首听命!只恨尤尚恩严防死守,未能把大军带进县内,不然北崖早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主簿厉声叫起,早已侍立在侧的将士立刻上前,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我今虽一死,却换得樾州绝户,值!他狂乱的脸上突然绽开一抹神秘微笑,萧太子,你的确是个金口玉言的材料。你知道公孙将军为什么选定樾州吗?自卖自家,真是大开眼界!
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萧玠冲过去攥紧他的衣领,你是说樾州还有奸细,什么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