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萧玠问:你能摸出来我现在活着吗?
  郑绥用一种滞涩的语气说:能。
  萧玠说:杀了沈娑婆之后,我好怕自己会怀一个小孩。我摸肚子总感觉里面有东西在动。然后你把旭章带过来。
  萧玠神情有些迷惘,三哥死后我精神不太好,有一段我觉得旭章是那个不存在的小孩。
  两个人沉默了,水面静下去,连水雾也凉散了。郑绥感觉萧玠身体慢慢缩起,他被拉着覆盖的地方从靠近私.处的下腹跑到上方,有砰砰跳动的地方。郑绥从掌管萧玠情欲的器官走到掌管他生命的器官来了。
  好一会,萧玠肯定地说:旭章不在菊崖。
  郑绥说:我再找一遍,找不到没关系,我们怎么都要打回樾州。
  樾州会有吗?
  这里没有,樾州就有。
  在樾州。萧玠喃喃道,我宁愿她不在樾州。她本来要么在你家要么在东宫,她在长安好好的我为什么要带她出来?
  萧玠长一声短一声地呜咽起来。他把郑绥的手抱在心口哭着问:绥郎,绥郎,怎么办呢,我们怎么办呢?
  当夜公廨响起太子的哭声。所有人难以置信,他从一个坚不可摧的领袖变成懦夫只用了一个夜晚。当夜郑绥把他抱出木桶,萧玠已经在水里哭累了睡过去,出水时也没有惊动。郑绥抱他上床,对着他清清凉凉不着寸缕的身体,像对一尊锁骨菩萨的玉石宝像半跪下来。
  有人曾面对赤身的萧玠兴起淫圌欲,郑绥却以欲止欲地彻底平静了。他在萧玠的莲台前起誓,他一定会把女儿带回来,他死也会让公孙铄让齐国血债血偿。这是他的皈依之词,苍天在上他说到做到。
  第122章
  奉皇二十一年底所有幸存的菊崖县人都对郑绥和太子萧玠的关系发过议论。他们目睹萧玠撼守菊崖的松柏之姿在郑绥面前萎缩,化成一棵攀附松柏的女萝。他们不用进屋也看得到那攀附。每个夜晚,屋中都传出太子梦间的啜泣之声。萧玠蜷缩枕上,黑发如命运的绳索把他紧紧捆缚。一条手臂拨开绳索织就的罗网,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拍打。第二天天不亮郑绥边穿盔甲边上马出门,前襟未干的泪水如同晨露打湿了菊崖县志的一页。
  这一页的菊崖县志记载,奉皇二十一年是前所未有的灾难之年。这年剿灭公孙冶残军的半个月里,忠武将军郑绥像一条出洞复仇的公狼一样朝行千里暮必回归。这年也是复仇的金色火焰和侵略的绿色火焰狭路相逢的一年。半个月内,金焰如同太阳之芒,以摧枯拉朽之势燎遍县城内外野草般的绿焰。半个月后,郑绥正式进军樾州主城,宝剑直指释放幽幽绿火的古墓鬼手。
  郑绥不再每日必回,萧玠重新把自己树成堡垒。
  萧玠说过,自己太软弱太喜欢依靠人,只有无所依靠之时,他才会成为真正的领导者。郑绥离开后,他雷厉风行地投入敌后工作。菊崖县被修复成樾州争夺战里大梁的军事本营和难民区,萧玠的坐镇把战后常见的自相残杀扼于萌芽。白天他在聚集官吏传看前线战报研究战局之余,建立了一套严格的战备赍送和粮食分配制度,以保证前线供给和后方稳定。毁于战火的屋舍由官府勘察记录,哄抢财产者审后可以判斩。朗朗乾坤下的菊崖县被充分团结起来。
  而夜晚,是萧玠巡看岗哨之时。他无缘得见菊崖战前的容颜,只能亲手抚摸她的遍体伤痕。他主动也被动地把睡眠时间压缩到极限。萧玠依旧不敢做梦,他的噩梦不再是月亮但还是个女孩。他多么想见到旭章,但如果在噩梦里他宁可不见到她。萧玠对宗教仍有虔诚,他多怕这是佛经里应誓的象征。
  旭章的消息在秋季的最后一天传到菊崖县。
  萧玠赶往粥棚的路上遇到送粮回来的菊崖主簿,照例找他要最新战报。主簿将郑绥亲笔的文书递给他,同时说:有了郑娘子的消息。
  萧玠愣了一下,才反应过这个郑娘子指的是谁。他感觉心在嗓子眼突突跳着,声音给砸成一块一块。他问在哪里旭章在哪里?主簿不敢看他的眼睛,臣运送粮车时正逢齐军使者和郑将军接洽,他们送上来一块玉佩。
  玉佩,什么玉佩,太阳玉佩吗?一块脂玉的太阳玉佩吗?萧玠压根不知道声音怎么跑出来的,不知道自己是叫是喊还是哽咽,旭章在他们手上你是说旭章在他们手上?郑宁之怎么没给我写信呢?
  主簿道:此事干涉两军之战,将军也许不好回禀。
  萧玠握他手腕的五指松脱下来,人也随之一晃,被主簿紧紧扶住。
  他完全不敢想,公孙冶已死,公孙铄拿到旭章会把她怎么样?她那么小一个孩子,他的孩子!
  主簿担忧道:殿下思女之心臣看在眼里,臣实在不忍殿下日夜熬煎如此忧心。但郑娘子
  萧玠打断:我去趟前线。
  主簿忙劝道:可如今还在打仗,殿下千金之躯
  我去趟前线。萧玠的声音不容置疑,告诉东方明达,我回来前由他总揽县内一切事务。若有变故立刻写信给我。
  ***
  萧玠的马蹄在一日之后抵达樾州军营。
  郑绥匆匆迎接时,正见萧玠跳下马背跌跌撞撞地奔跑过来。他没有刹住脚步,一下子撞在郑绥怀里,一头受伤的野兽一样抓紧郑绥手臂,连声问:你怎么能瞒我呢,她也是我的女儿,你怎么能瞒我呢?
  郑绥暗示般地叫道:殿下。
  萧玠的混乱状态一下子云障一样被拨开一隙。他在郑绥身后看到一个服制殊异的中年人,立即判断出这是公孙铄的使节。
  齐使盯着萧玠,两只瞳仁闪烁乌鸦眼中的绿光,他笑道:想必这就是太子殿下,我想这件事情还是与殿下面谈最为妥当。
  郑绥声音冷厉:我的意思已经跟贵使说得很明白了。
  齐使笑道:自然,可郑娘子到底是太子之女。而且公孙将军的诚意,郑将军还没听到一半。
  郑绥高大的身形把萧玠遮挡严实,萧玠迅速擦干脸,露出外交时得体的笑容,说:那就坐下来谈谈吧。
  从帐中落座时萧玠听见棋子落在棋盘的敲击声。他明白今日会谈是齐军的黔驴之技,但也实实在在抓住他的软肋。他的女儿现在被当成一桩交易摆在谈判桌上,他除了愿者上钩别无他法。
  萧玠问郑绥:玉佩呢?
  郑绥顶着他的目光,将东西交给他。
  是真的东西。
  紧接着,萧玠的目光被玉佩镂刻缝隙里的暗红痕迹吸引了。
  是血。
  是在旁处沾到的血,是别人的血对不对?绝不可能是旭章的血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让她流血?
  齐使似乎没有委蛇之意,单刀直入道:我们希望太子能够归还飞骑将军的尸首。时日太长,为保留将军死后尊容,望梁太子略治丧仪。
  萧玠说:可以。
  齐使道:将军毕竟是断折在太子手里。还望梁太子服素,亲自扶灵相送。
  郑绥坐在萧玠身侧,身形勃然欲动,这时萧玠一只手按住他小臂,轻轻巧巧的一下,却千钧般把他按定了。
  萧玠盯着齐使那双乌鸦的眼睛,明白这果然是一只报丧的恶鸟。他声音冷静,说:你要我给公孙冶披麻戴孝。
  齐使道:这是公孙铄将军的条件。
  储君服孝,唯有国丧。萧玠说,我爹还活着。
  齐使冷笑:那太子是不肯答应了。
  说说你们其他条件。萧玠道,这件事不足以让郑将军如此失态。
  齐使笑道:我们将军很钦佩殿下的手腕,等殿下送棺抵达后,愿与殿下共饮相商此后事宜,未必不能干戈化玉帛。
  萧玠也笑了:贵国挑动干戈让樾州流血十里,如今大势已去,倒开始惦记玉帛了。但我相信,公孙将军的醉翁之意,不只是共饮这么简单吧?
  齐使道:到底是入我营地,为示诚意,还请太子只身赴约。
  军营寂静下来。
  萧玠手掌仍按在郑绥手臂上,最后一缕焦虑神情也烟消云散。他轻轻道:这样。
  齐使道:梁太子只说应不应吧。
  萧玠笑起来:公孙将军好大的气魄,就不怕我看似赴约,暗中命众攻破你们齐国大营吗?
  齐使眼中精光闪烁,所以,梁太子赴约期间,还请贵军后退十里。
  这句话后他盯紧萧玠的脸,见萧玠双眸斩动一下,接着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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