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尤尚恩感叹道:不料殿下竟对军用如此熟悉。
  萧玠脸色犹白,只作一笑。
  春天巡看火炮营时郑绥讲解过一些,后来郑绥负伤,他更上了心,火炮营的器具全部亲自勘察甚至操作过一遍。祸兮福之所倚,没想到在这里派上用场。
  黄岩云在作战当场,也笑道:殿下机敏,想到齐军全是重骑铁掌,又专门替设了陷阱。咱们人马轻,跑过去也就踩踏一层圆木,但齐军的骑队要过,全都掉到坑里扎成刺猬!
  萧玠问:百姓撤离了多少?
  尤尚恩道:咱们衙役不多,只能分批护送。一千余人已经越山北上。
  萧玠思索片刻,看公孙冶屠城之举,决计是残暴量狭之人,今日受此创击,下一战务必取我人头。他会集中兵力直取县衙,小股流民对他的吸引应该不大。尽量还是让大伙分散队伍,便于隐蔽,也容易加快脚程。
  尤尚恩意识到,他这样大张旗鼓和公孙冶对阵,就是把自己竖成标靶、吸引军力,从而掩护百姓安全撤离。
  萧玠似乎又痛起来,死死掐住自己虎口,片刻后道:大伙辛苦一日,先去吃饭。两刻后再到这里,我和各位确定埋伏地点和作战计划。
  众人领命,快步赶去熬粥分粮的厢房。独尤尚恩立在原地未动。
  萧玠问:县令有事?
  尤尚恩道:请殿下移步后堂。
  萧玠看向堂前填装火药的女人孩子,心知他有话要单独讲,便随他往后去。
  一过门槛,尤尚恩深吸口气,终于道:请殿下随百姓撤离吧。
  萧玠蹙眉,尤县令。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万乘之尊不涉险。菊崖只是一县,无战马,少口粮,更别说士卒武器。殿下刚刚巡视过武器库,剩余的东西也有数,全县能用的火药全再这里,顶多只能作一战之用。尤尚恩撩袍跪地,臣跪请殿下随众撤离,臣等拼死也会守城直至援军到来。
  萧玠静静听完,道:尚恩,樾州有内奸,菊崖县未必没有齐国奸细,我一旦撤离,被有心人鼓舞出去动摇民心,城还能不能守住?再者,我在菊崖,各州一定会以最快速度驰援,他们担不起皇太子身死的责任。但我若撤退、脱离险境,各州长吏一旦贪生怕死,会不会派兵救援?就算派兵,会不会像我在这里一样,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挡齐军进攻?
  尤尚恩喉中震动,挤不出一句话。
  如今八封书信已派出一天,最早明日,最晚五日,一定会有援军抵达,我们最多再守五日。萧玠转头看他,鼻息一深一浅,似乎在忍耐极大的痛苦,但他的声音依旧坚如磐石。
  尤县令,我不仅是太子,更是镇西将军萧恒的儿子。我父亲戎马半生,未舍一人,未弃一城。他没有做过的事,我也不会做。
  他说。
  ***
  三日之内,纵使军力悬殊,齐军不过前进十里。在太子萧玠带领下,菊崖县老少皆兵。
  撼守寸土必须付出巨大的代价,救治伤兵的帐篷菌子般争先恐后破土而出,甚至长满公廨后堂。血腥气比新一次降雨更早一步冲刷着菊山的大地。又下雨了。这场大雨是守城的助力还是会给这摇摇欲坠的县城致命一击,萧玠并不清楚。他没有参与过真正的战争,每一步都是纸上谈兵的赌注。他已经穷途末路。
  这座县城以惊人的生命力熬过整整三天。这三天里,每天都有人受伤,每天都有人死去。萧玠翻过东方彻上呈的统计文书,无数条鲜活的人命从他指间滑去,变成史书里的冰冷数字。奉皇二十一年九月樾州罹难几万余口。菊崖这么一个毫不起眼的县城甚至不配被提及,这些死去的卑贱的草芥般的生命不会被后世任何一个人记起。
  东方彻看到,萧玠重新捻动腕上那串乌木佛珠,他以为萧玠在哀悼却不知萧玠在克制恐惧。每一颗珠子都是一条命,一颗掉下去,接一颗掉下去,噼里啪啦雨珠断线一样掉下去。不能再这么掉下去。
  光明宗割血祝神的旧规矩有那么一瞬重新钻进萧玠脑壳,他盯着自己手腕,看了他以为很久但其实很短的一段时间。血祭真能有如此巨大的威力吗?宗教还会保佑他这个背弃宗教之人吗?是报应吗?
  在萧玠浑身颤抖之前,黄岩云的靴声阻断他的思绪滑向一个可怕的境地。大雨把这条汉子冲刷的如同浴血,他冲萧玠抱拳,道:奉殿下之命清点军备,还剩公人五十三名,马二十匹,刀剑八十二把,箭弩二十五架,砲筒三十支,粮食不足五石。
  弹粮将尽。
  萧玠喃喃问:援兵还没到吗?
  黄岩云道:这才第三天,说不定明天会到。
  萧玠问:会不会信件全被截了下来?
  一旁的东方彻安慰道:八封书信,总能送出去两封。时至今日,殿下切勿多虑。
  萧玠点点头,脸色未缓一分。黄岩云面带犹豫,劝道:殿下,您先走吧。末将命十名衙役连夜护送。
  萧玠问:如今还分得出十人?
  黄岩云脸扭到一旁,无言。
  萧玠居然笑了一下:县丞说的是,时至今日,我走也晚了。我这条命说不定还能做一次菊崖的保命符。我的意思是,聚集全部火药做最后一次伏击,到底埋伏在什么地方,还要请教诸位。
  几人围到案前,就一点灯火在舆图上圈标路径。雨声越来越大,屠刀一样地让世界归于寂静。自始至终,尤尚恩未置一词。这晚他牵一匹马,说去检查粮草军械。巡逻的士兵要给他撑伞,他接过,又递还士兵手中撑在他头上,拍了拍他肩膀。
  士兵目送县令走进雨幕,发现他的背影很奇怪,一会像牵马的人,一会像被马牵着的一条站立的狗。
  雨冲刷着菊崖片瓦之时也冲刷着齐军大帐。公孙冶坐在帐中,点起炉火,赤膊清理箭疮。
  都尉看他挤压血水,又拿匕首生生刮肉,忙叫:将军,末将去煮麻沸散。
  公孙冶道:不必。
  都尉骂道:都说萧玠是正人君子,竟还在箭头抹毒,做这等鬼祟伎俩!
  公孙冶动作迅速,只皱紧眉头,气息未曾一乱,道:这毒极其精妙,多日后才发作,一发便要烂肉。萧恒教了他真东西。
  都尉很是不屑,正要再讲,帐外突然响起哨兵的声音:有军情急奏将军!
  公孙冶扬声道:讲!
  帐子被打开。
  雨汽扑入帐中时,一个浑身湿透的中年人走进来。
  公孙冶先打量他身上服装,有些玩味,目光钉在他凹陷的脸颊上,穿着官服你是菊崖的官员?
  中年人向他长揖及地,不知是否受冷,声音微微颤抖:菊崖县县令尤尚恩,愿引将军入城擒拿太子,但请将军怜恤,勿伤我士卒百姓!
  第120章
  献城投降。公孙冶冷笑一声,看县令麾下负隅顽抗的劲头,完全不像有受降之意。
  尤尚恩身躬得更低,太子强权下令,在下区区八品官,实难抗命。
  公孙冶转动匕首继续清创,有太子坐镇,贵军士气正盛,县令怎么想投奔于我?
  尤尚恩道:菊崖不过一个县城,又处于深山,累年贫苦,辎重本就短缺。如今矢尽援绝,为将军所获是早晚的事情。在下愿将军给一个效力之机,愿以萧玠一条性命,换我菊崖百姓安然无虞!
  公孙冶看向他,你要叛国。
  尤尚恩颤声道:求将军怜恤。
  公孙冶神色倨傲,既然如你所说,踏平菊崖是迟早的事情。我为什么要信你?
  萧玠可能要弃城。
  公孙冶眼中精光一闪,哦?
  尤尚恩道:今日有吏员劝谏,让他趁夜潜逃。萧玠嘴上虽推拒,但在下看他的神色,已经动了心思。将军,但凡生此念头,临阵之时焉能不逃?一旦他潜山逃走,将军要擒他就难了。
  公孙冶站起来,眯眼察看尤尚恩的神情。尤尚恩毫不退避,与他对视。
  片刻后,公孙冶收回目光,我看县令文人骨节,本该是一代忠良。
  谁人不想做忠良。尤尚恩闭了闭眼,可在下先是菊崖的父母官。我在菊崖任职十年,百姓与我的手足骨肉无异!太子他受国人供养二十余载,如今也有这个责任。
  公孙冶仍盯着他,高声道:传我号令!明天跟随尤县令进山活捉萧玠。回来必将其千刀万剐,分肉与大伙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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