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吴月曙拉紧我父亲持镰刀的手,哀声叫道:庄稼才抽了穗潮州已经两年没种出过粮食了!
  我父亲毫不留情地打断,等稻子熟了,这些人的尸骨已经烂了一个月。
  他用警告的声音说:使君,树根已经刨尽,孰轻孰重。
  我看到吴月曙探出的手腕像一截泡烂的木头一样软下去。我父亲用沉默的等待,逼迫他发号施令。雨中,吴月曙振袖一挥,我父亲便迈动脚步,跨到我面前。
  在看到他的脸前,我先看到他脚下的草鞋。那是和我同胞的稻草所编,经不得长久沤水,前段已经破烂,翻出草叶湿瘪的经络。那个破洞突然让我想到我还是桑树时,院中窗上的那处破损。接着,父亲从我面前蹲下来。
  听他和吴月曙对话的漠然,我原本以为我会看到一张严酷冰冷的脸。但抬头时,我对上一双泪光闪烁的眼睛。
  大雨如帘,我却仍能分清泪水和雨水。雨水腥苦,泪水甘甜。我父亲流着泪,右手却干脆利落地掐住我的脖颈。他抽动镰刀的一瞬间,我感觉他比我要可怜。
  我父亲杀死我之前用泪水灌溉了我。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当天收割的全部稻苗,父亲一口没吃。我和一些麸皮树根一起煮成稀汤,灌进一个男孩的肚子。但和他空瘪出血的肠胃相比,这些不过杯水车薪。
  最后这个男孩饿死在我父亲怀里。
  我再次停下,不得不捻动佛珠来平息心情。弘斋没有提问,安静等待。我抬手擦拭额头冷汗,说:大师,我相信三世两重因果,我相信此有彼有、此无彼无,我相信我之所以成为我父亲的儿子,不是因为他遇到了我的母亲。但我不确定这些树梦,是我患病的臆想,还是过去存在的真实。
  弘斋问:施主何出此言?
  我说:昨晚的梦里,我再次梦到了我、梦到了我父亲。
  我说大师,我也梦到了你。
  历史有诸多未解之谜,例如怀帝之死、沈娑婆的身世,还有我这条生命,但无一例外,这些谜面都有一个真正的谜底,而弘斋和尚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没有谜底的谜题。我登基之后命人编纂天下文集,发现他现身于许多版本故事,并且和我父亲关系匪浅。
  我的老师李文正公在他那部《元和玉升遗事新编》手稿里记录,弘斋曾在元和十五年底的白龙山遇到我父亲,而潮州地方志记载,玉升二年锦水鸳爆炸案,我父亲命悬一线、我阿耶穿耳请神之际,有一位姓名不详的癞头和尚造访公廨,拟了一个奇怪的方子让我父亲服下。文中揣测,我父亲能够起死回生,除却我阿耶的精诚所至,或许还有这一剂仙方的缘故。之后,我向父亲问起过弘斋,但父亲对这位僧人的印象十分模糊。并且除了书面记载,弘斋和尚似乎没能在任何人记忆里留下痕迹。后来我甚至去造访过撰写潮州志的人,但那位苍髯老翁告诉我,那一节的内容并非由他主笔,地方志初稿由我的老师李文正修正过,我推测那可能是我老师的补笔。
  但当时老师远在西塞,是如何将千里之外的潮州之事绘声绘色、不遗巨细地记录在案,又成了一个崭新的谜团。
  但我所言非虚,在娘娘庙做的梦里,的确出现了弘斋。我推测出那正是这个悬疑所在玉升二年初春,我父亲死而复生的真相。我也明白了为什么我对院中那株梅树情意眷眷。
  这个梦里,我成为那棵老梅。
  此处还有一个疑惑。据我父亲所述,这株梅树早已植根庭院,在西琼兵围期间被扒掉树皮充饥,已然衰败而死,却在潮柳合治、我父亲二度入住我阿耶这座院子后重新抽芽生枝,当年冬日竟已繁花满树。父亲说这是人力难成的奇迹,他这么不信天意的人,一度把它当作潮州必焕生机的朕兆。
  我相信那是我树的生命的再次轮回。
  玉升三年正月,在我父亲满身焦腐地抬回军帐,无数郎中焦急跑入,又垂头走出。院中沉闷,一派死寂里,偶尔响起两声掩嘴的低泣。三日后,狂奔而来的马蹄动地而来,我阿耶几乎是从马背摔到地上,跌跌撞撞地往里跑去。我在他们长期居住的院子里望到这一切。不多时,我伯父快步赶到院内,冲尚且正义的程忠道:他疯他的咱们救咱们的。先前那个和尚呢,不是在院里等吗?他都要什么药,我去找!
  我伯父话音刚落,一个人影便从我身后闪出。光头,头上戒疤癞疤交相辉映,他双手合十,抬起的竟还是弘斋和尚数十年如一日的年轻面孔。
  我伯父急声道:今天人已经断了气真的还有法子?
  弘斋道:情之一字,生生死死。有情人已抢他一命,只需要再顺一口气。
  他递出方子,立即被我伯父夺在掌中。根据我伯父脸色判断,这是一张极其怪异的药方。他迟疑道:别的都好说,这冲服所用的木筋胶却从没听说过。
  弘斋道:正是树木的血水。
  程忠立即红脸,你个秃驴耍弄老子?树若有血,那不成了妖精!
  我伯父横臂拦下他,蹙眉道:我有所耳闻,据说有些树木既通灵性,哭笑生死与人无异。这种树的根被称作肉根,斩断树根,流出的就是血水。
  程忠急道:统领,这些神神鬼鬼的话,哪能当真哪!
  我伯父当机立断,半只脚踏进鬼门关,死马当作活马医了。大师,这树生在何处,我上天下地也取血过来。
  我听到弘斋和尚双手合十,念声阿弥陀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抬头,程忠我伯父顺着他的目光,落在庭中开满梅花的我身上。我听见铿然一响,我伯父抽出腰间宝刀,跨步向我走来。我以为他直接动手之时,他握紧刀柄,扑通跪在我面前。
  我伯父八尺的男儿铁打的汉子,在我面前折腰佝背,泪流满面,叫道:梅树,好梅树,咱们同是梅字,本归一宗。你救我兄弟,我死了埋你底下,我当肥养你。
  我伯父冲我磕了三个响头。
  他落下玉龙刀,喀嚓一声后,我根茎的断口像砍断的一根肉脖子一样,涌出汩汩血流。
  满树梅花簌簌坠落,是我树的身体抽痛发抖。我的一朵花飞进碗里,和我腥气涌动的热血一起,灌进我父亲撬开的齿关。
  三日后,父亲苏醒,我因断根一夕枯死。至于后来那株还春的梅树,就是另一条生命的故事。
  讲到这里,我并未向弘斋求证梦境的真实性。这一刻我已经做出判断,早于父亲和阿耶孕育我的那次□□,我和父亲早已血脉相融。反而是弘斋问我:这就是施主全部的树梦吗?
  我迟疑片刻,还是说:不,只是那个梦境太过玄虚,和这些都有所不同。
  弘斋笑道:施主姑且一讲吧。
  我说:那是奉皇十五年,我从病中死里逃生之际所做的梦。
  那个梦很古怪,也很简单,梦里我一会是人,一会是树。但更多的时候,我是人。我梦见一个雪夜,发生了一场山崩,我父亲骑马从悬崖顶一落而下,我跑过去接他。
  和其他梦境不同,这是一个不断循环的梦。我第一次只抓住了他的手臂,他还是直接摔死。第二次有些经验,但他脑袋撞到落石,也断了气。第三次我跑得更快,他砸断了我一条手臂,活下来,但也断了一条胳膊一条腿。第四次手脚俱全,但吐了好多血,似乎五脏有破碎。然后是第五次、第六次。
  我顿一顿,说:直到第七次,第七次我完全垫在他身下,被他砸断了脊柱,但我父亲应当没有受很重的内外伤。这个梦和其他梦还有不同的一点,就是有实在的痛感。那种被活活砸成两截的感觉很真实,甚至我能尝到呛出来的鲜血味。然后我看到我弯曲的半截身体,是折断的一截松树。
  我说:我其实并不知道,我树的记忆、树的生命是否真实。但我想人有因缘,世有六道,人这辈子可以做人,上辈子或许做猪做狗,为什么不可能做树呢?
  弘斋却讲了另一件事:你接他七次,七次都遭受了粉身碎骨的痛苦。
  我点头,说:是。
  弘斋道:如果你的梦只是梦,那施主你这七次的体解之痛,便是平白遭受。
  我笑了笑:那说明我父并没有掉过悬崖。只是梦,不更好吗?
  弘斋看我,再念声佛,说:请跟我来。
  我跟随他出门时,大雪已霁,一地洁白闪动,宛如镜面光辉。我看着弘斋和尚落下赤足,没有在三尺深的雪地里留下一个脚印。或许他也是我生命的守密者,谁知道呢?
  他带我走到那片松树地前,松树由远到近以由矮到高的次序分布,雪盖下青黑树冠挺立,像阴天时收在库房里的大小华盖一样。弘斋问:不知施主是否听过桧母佛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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