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我吞掉那瓶毒酒后,重新抱起琵琶。
那滑润的液体被吞咽下去,我先感觉喉部被一双手紧紧扼住。被酒液刺激的腺体像我全部的甜言蜜语一样堵塞我的喉咙。我明白,萧玠不会让我说话了。他两任老师都教给他以史为鉴的道理,他从我的花言巧语里栽了太大的跟头也吃了太多的苦头。我想他也明白,我对他的全部谎话,其实少有假话。
杰出的谎话是一假九真,杰出的说谎者是自欺欺人。这其实和音乐异曲同工。现在,我和萧玠最后一场合奏即将结束,我人生中最杰出的一场演奏即将落幕。我终于可以讲一讲,我对萧玠的谎话、对你们的谎话了。
我对萧玠的狩猎计划,远比他以为的还要早。我被从池塘里捞起来的那个晚上,我的舅舅何仙丘替我擦拭身体。他脸上丑陋的疤痕在灯光下闪动,那是我生母之死为他凿下的伤痕。他为了隐姓埋名地抚养我,主动毁去容貌,甚至抛弃我母亲当政后才恢复的贺氏一族的荣耀,变成一只墙角的尹威和暗室里的老鼠。他真的无怨无悔吗?我不知道。我当时在他舐犊般的抚摸中瑟瑟发抖。
我舅舅说,阿梨儿,这样吧,咱们再做最后一件事。做完,我们就家去。
家去,哪有家,因无人接管已被今上划归公田的山阳贺家吗?
我没有问,他也没指望我回答。我舅舅撩开我的头发,冲我的耳朵说,皇太子和他爹闹了一架,要搬到这边来住了。
皇太子,一个存在于东边云端上的称号。我眼珠动了动,没有说话。这时候,我舅舅已经拿手巾一根一根擦拭我的手。
他每次看到我那双弹琵琶的手时,眼中总放出过度明亮的病态光芒,我也就知道,我最像生母的是这双手。他捧着我毫无力气的手,像捧着他姐姐弥留之际那五根纤纤玉指一样,说,我是在帮你,阿梨儿,我只想给你拿回你的东西。他爹杀了你父母,毁了你一辈子。好孩子,他占的是你的位置。
我感觉好笑,到底谁毁了我的一辈子?最后,只是动了动嘴唇,说,我不想要,你放过我吧。
我舅舅仍擦着我的手,边擦边柔声说道,弄死太子。不弄死他,你别想活,也别想死。
我盯着那只被他捧着的手,被池水浸泡得比手巾还要白,这只死人的手长在我身上,但我居然没有死。
我可以活,也可以死,但我没法再像鬼魂一样受他日复一日的折磨和监视,没法再喘着气,却做一块彻头彻尾的死肉。
我问,太子倒了,你就放我走?
我舅舅笑,就放你走。
走、走走!我必须得走。
太子萧玠一度成为唯一能把我拉向生天的绳索。哪怕我心知肚明,这大抵是我舅舅放进井里的一条毒蛇。
太子的身世一直是宫闱秘谈,但在行宫消息网中,却是几乎大白的故事。这是最好做文章的一点,也是最容易让我取其信任的一点。自此,我开始练习那首南地童谣,弹奏时我似乎能看到太子的形貌,多愁善感,伤春悲秋,身体像一株病柳一样当风飘摇。
所有的巧合都是精心设计,萧玠的行踪逃得过寻常宫人的耳目,却逃不过行宫的天罗地网。我父亲燕国的遗民和我母亲教坊的遗党一起,在完成对太子的搜寻工作后,构成接下来整个演出的幕后人员和舞台背景。
在听见萧玠的琵琶声前,我已然知道他置身何处。
接下来,我第一次见到萧玠,和我想象的同也不同。
万树梨花,纷纷如雪,他看到我时的神态分明是一只惊鸿。我用他脐带连接的音乐安抚了他。这首曲子,我为了这个初遇练过成千上万遍。
但不得不说,萧玠的音乐也俘获了我偶尔活着的一部分。他太有天赋,太有灵性了。他完全不像个人,而是个动物,精灵,一切自然创造未受人世污染之物。皇帝把他保护得真的很好。
这次被音乐唤起的恻隐,让我放弃了刺杀之计。
如果事成之后我能走,我真的想活。我得功成身退,我不能做我舅舅复仇成功后弃置的断刃。
我想要自由。
这天夜里,游骑将军郑绥的马蹄惊醒了整座行宫。接着,西暖阁传来太子夜出的消息,不一会我被告知,萧玠闯进了女浴的芙蓉汤池。
这是我接近萧玠的绝佳时机。
为此,我迅速导演了第一场完整的情景剧。那位出身燕国的箜篌手忆奴,负责带着她的情人去芙蓉池偷情,再将萧玠当场撞破。在萧玠手忙脚乱之际,在窗下等待多时的我出声将二人惊动。这既引出我接下来替萧玠解困,又为她对萧玠的揭发埋伏。
我发现了萧玠遗落的铜钱。
这也成为我替萧玠顶罪的重要道具。我必须取得他的感激和信任。
这是一步险棋,因为我对他的维护没有十足的动机。当然,更得有我舅舅和我互唱红白脸的配合。他极力钉死我的罪名,就是为了落实萧玠的愧疚之情。但他不知道的是,那夜,我发现了萧玠的另一个秘密。
在忆奴到场之前,我目睹了萧玠的自卝渎。
即将结束时,他叫了一个名字。我分辨出那是游骑将军之名,也就明白他今日的离席所为何事。
大梁的皇太子,皇帝唯一的儿子,是个龙阳。
这让我重新思考整个计划的定位。我本想做他的知音在侧,现如今,未必不可以更进一步。
我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女人,我只喜欢自由。哪怕是死的自由。
按计,我赢得了萧玠的信任,但实在没想到皇帝会亲自审问。他太冷静,太敏锐,眼睛太毒辣了。皇帝几乎一开始就窥破了我的居心叵测,但幸亏萧玠夹在父子矛盾的围墙里,对外界环境的危机无知无觉。
我就这么被萧玠强行保了下来。
相处的一段时间,我发现自己低估了萧玠的聪慧。他迅速判断出行宫眼线的存在,甚至找出与朝臣走动的一条暗线春玲儿。要知道,春玲儿人在教坊,一旦深挖下去,她和我父母之间的主仆关系也难以遮掩。
春玲儿必须死。
当天,我舅舅找到我,要我不再插手此事。我问,春玲儿出事,不就摸到了朝臣的关系?
我舅舅笑了,狗咬狗的好戏,这不正巧吗?
我舅舅坐在灯下,像一段枯木,又像一条伪装枯木的河鳄。我突然想起,迫死我生母的有两拨人,一拨是造反的今上,一拨是逼宫的世族。
他和世族合作,有无互通。但同时,世族也是我舅舅的必杀之仇。
不管是借朝臣之力削弱皇帝,还是借皇帝之手铲除世族,对他而言,都是大仇得报。
我遍体生寒。
原来如此。
我既是我母亲的骨肉,又是迫死我母亲的凶手的种。
他要我活,也不肯放过我。
我受不了了。
我得走,我得赶紧走。
还记得萧玠在行宫那场无缘无故的重病吗?皇帝几乎把行宫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任何嫌疑人物。
因为我就藏在萧玠身边,而我的工具早已毁掉。
是的,我给萧玠修的那副琵琶弦,上的弦油是一种叫做锦花枯的毒油。常日触碰,毒入肌骨,性命即危。
萧玠如期病倒,我的生天近在眼前。他一死,我就自由了,我终于能自由了。
但我依旧喘不过气来。
病榻上,萧玠看着我,拉过我的手说,多想和你再弹一曲啊。
我流下眼泪。
他那根生命的蜡烛几乎被蜡油淹没,他却仍执意点燃。他撑着逼皇帝娶妻,打理自己的后事,有天我来弹琵琶,看他打开箱奁,把所有的东西铺在床上,估计是他从小到大的衣服玩意,我看他的手从一只断头风筝上掠过,捧起一条撕裂的深红衣服边,紧紧抱在怀里。
他开始等待他南秦的父亲。等了一天、两天、十二天。
第十二天,我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眼泪。
萧玠终于病危。
我后悔了。
据传锦花枯之毒至今未有解药,从南秦而来的郑挽青告诉我们,大部分据传是不牢靠的。幸亏不牢靠。
萧玠活了过来,谢天谢地他活了过来。他居然活了过来。他怎么就活了过来。
萧玠好转的一个夜晚,我舅舅再度找到我。他丧心病狂的那一面再次暴露出来,他掐住我的脖子说,轻声细语说,杀了他一次,就能杀第二次。你是个乖孩子,你是你母亲唯一的孩子。杀了他,杀了他我们家去。你就能自由。
我张了张嘴,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我问,一定要杀他?
一定要杀他。我舅舅说,他死了,皇帝怎么活得下去?
他撕心裂肺地叫起来,阿梨儿,这是你母亲的皇位,这是你的皇位!他们父子鸠占鹊巢那么多年了!你要拿回来,你要替你母亲拿回来!
我看着他,问,我们不是家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