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我爹要造反。
第100章
萧玠推开西暖阁的门时,沈娑婆果然已经坐在床边等他。
他穿着他们头一次见面的那身素色春衫,手正调动琵琶轸子,那是萧玠作为赏赐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他看见门外龙武卫簇拥下的萧玠,跟看见平日下朝回来的萧玠一样,只笑道:殿下回来了,没去春祭吗?
萧玠道:中午才过去,不着急。
他跨进门来,没有任何示意,身后的郑绥已经将门关上。太阳一下子隔绝在外,屋里照进的阳光立马阴成腾腾的雾气,显得鬼气森森。
这不是沈娑婆第一次见萧玠穿吉服的样子,却是他第一次无比直观地意识到,这个人在自己面前赤身裸体情态百出是甘愿。当他盛装严服出现之时,那些春宫秘事沾不上他的衣角半分,这的确是个万人膜拜的皇太子。
皇太子萧玠走上前,看到红被上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干涸的浊痕,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沈娑婆的,宫人彻底打扫之后,仍有痕迹遗落。萧玠没说什么,仍像个情人一样地从沈娑婆对面坐下,坐到了那块痕迹上。这么一坐,他仍能感到腰背的酸痛。
他从袖中拿出放玉符的匣子,放到沈娑婆面前。
沈娑婆看了一眼,淡淡道:哦,是臣拿给的嘉国公。臣和他们一直有交易,他要,臣就给了。
萧玠并不意外,语气平静:为什么。
沈娑婆调好了轸子,上手试弦,却说起另一桩事:殿下记不记得,咱们定情那夜,你从头到尾看完的那出禁戏。
那个故事里,男人腹中的胎动是你,但被掼下去的襁褓,是我。
萧玠没说话,不知道是惊讶,还是无话可说。
反倒沈娑婆有些感慨,道:殿下应该知道,怀帝崩逝、也就是她三十岁那年,生了一个男孩儿。她没给儿子取好名字,否去的便有百数之多。孟露先才高八斗,整整一个月也未能定夺。孩子一出生,怀帝就册他为太子,因他生在三月,劝春三月梨花最好,便取了小名儿,叫阿梨儿。从此,梨木称太子木,林囿称太子苑。
沈娑婆脸上,像开了一朵盛到极处的昙花。看似艳丽,马上就要枯萎了。他道:再过一年,秦公二十四岁、今上二十二岁那年,也生了一个男孩儿。和怀帝不同,这个男孩儿在腹中三月时就有了名字。玠者大圭,其意昭昭。他会是天子和诸侯共同的掌上之宝。他那时大约才
沈娑婆松开琵琶,用手比了比,说:这么大小,像个
像个橙子。萧玠接道。
是,橙子。沈娑婆颔首,只是北方的橙子很难好吃。幸亏是个南方的种子,虽然病殃殃的,但也长到了这么大。不像那棵梨树,一种下就死了。
萧玠道:我听宫人说,那个孩子被怀帝掼在阶下,当场血肉模糊了。
沈娑婆笑道:是,但那并不是怀帝的儿子。教坊都知郭雍容有一个出生不久的外孙,他做了回程婴,用自家的孩子换了他。殿下知道,教坊多的是怀帝旧人。
萧玠问:既如此,为什么把他交到何仙丘手里。教坊旧人会虐待怀帝的儿子吗?
他不只是怀帝的儿子,也是杀害怀帝的凶手的儿子。那个孩子,是范汝晖的种。沈娑婆提起一个名字,至于何仙丘殿下或许听说过,怀帝有个叫贺蓬莱的表弟。
蓬莱者,仙丘也。
萧玠睫毛一颤,他没有死。
他没有死,但精神出了问题。当他想起这是他姐姐的遗孤时,待这个孩子千好万好。但一想起这是范汝晖的儿子,他就要施暴,要殴打。他逼迫这个孩子学怀帝的琵琶技艺,五岁时弹错一个音,就要穿单衣在腊月天弹到半夜为止。睡觉前经常掐着他的脖子,问你为什么不去死,醒来时就坐在床边给他敷药,掉着眼泪问,阿梨儿你要不要喝鱼汤。
那笑意似乎镌刻在沈娑婆脸上,他还在笑,他说:殿下,至亲要杀你的感受,你并不明白。噩梦永远不能成真,但我就是这么过活的。我时时刻刻觉得自己应该去死。殿下,他们不肯放过我。
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呢。
萧玠没有去接这段情绪的尾巴,静了一会,继续道:但何仙丘死了。他死之后,你为什么不收手?
沈娑婆反问:他死了吗?
你亲手杀了他,禁卫当场验了尸,我瞧见了。
眼见未必为实。沈娑婆笑了笑,不过现在,他也快出现了。
屋里安静下来,春日暧暧,罗帐低垂,空气里甚至还残存着昨夜的麝香腥气。两个情人坐在红床边,却像两个仇人坐在血泊里。好一会,沈娑婆捏住琵琶颈子横抱在怀,终于肯讲那件最残忍的事:殿下早怀疑了吧。
九道旒珠帘子将萧玠的脸隔绝在后,他真实的情绪也无法从声音中判断出来。萧玠道:没有那么早,之前我只以为是你旧疾发作。直到见了虞闻道,他告诉我,他父亲要谋逆。从他的话里,我发现虞山铖对我的日常动向了如指掌。我就知道出了内鬼。
我真的不想怀疑你,但那些画面就往我脑子里跑。我想起追查阿芙蓉案,每次都是你言语点拨。在潮州时,郑绥说了枇杷膏的事,你明明没在当场,却能捻着酸说梨膏。那天晚上我见虞闻道回来,你急了,讲到《搜神记》,但《搜神记》是送你离开柳州后,我为了纾解压力才翻看的,回京之后落在陛下那里,再没有看过还有,那晚你告诉我,你眼见我和虞闻道相会。但你没有跟出去。
萧玠顿了顿,道:那晚小径潮湿,你鞋底没有泥。你撒谎了。这件事是有人告诉你的。除了地上那只被打碎的茶碗外,你对面的桌上还放着一只。
沈娑婆道:殿下慧眼如炬。
萧玠看向他手臂,这件新换的衣裳没有再沾血迹。或许是伤口结疤了,或许,是他已经没有因痛苦而自残的必要。
萧玠问:你很早之前就开始割手臂了,你在那时候起,就决定这么做了,是不是?
沈娑婆不答,反问:殿下是什么时候做的决定?
萧玠说:昨晚。
他笑了笑,自嘲道:郎心似铁,非我黔驴之技可以撼动。是我自不量力。
萧玠看着袖口露出的一寸手腕,隐约露出沈娑婆昨夜留下的青紫痕迹。他盯着那淤痕,低声道:怀帝的儿子要报家仇,范汝晖的儿子要报国恨。所以,你找上了我。
可,为什么找上我呢?
沈娑婆没有回答。
萧玠终于把头垂下来,太子礼服的枷锁下,他终于有点像一个被背叛的有情人一样,身体微微抖动。但沈娑婆清楚,他不会为自己流泪,他恨也好爱也罢的眼泪已经在昨晚流尽了。他是个判官,他来不是为别的,只是要明堂宣判。
果然,萧玠声音响起,真的那么平静:公然和你好一场,是我做过最勇敢的事。我依旧不后悔。但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陛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为了他,我也不会轻易损伤自己。仅此一次了,七郎,我只允许你伤害我这一次。
沈娑婆默了一会,问:臣还有一些秘密,殿下想听吗?
萧玠说:到此为止吧。
他站起来,背着阳光,像一个悲悯又无情的上位者一样,从袖中取出一只青瓷小瓶放在沈娑婆面前。
那瓶子上悬挂一根红线,是萧玠清洗柳州送走沈娑婆前,沈娑婆明示的殉情之物。
萧玠道:窃取玉符、构陷储君之罪非同小可,我不会为你开脱,也不会为你收尸,你的同谋,我一个不会放过。我能做的,只有为你诵经三日,祝你早登极乐,来世莫生帝王家。
沈娑婆深深望了他一眼,说:臣只有一个请求。臣想与殿下合奏最后一曲。
萧玠点头。
窗边,团团梨花照眼。
这一刻,萧玠生发出一种近乎恻隐的心绪。不为他们的前情,只为这个人。他无言,从壁上摘下自己那把琵琶,轻轻一拨,沈娑婆已抬手相和。他无法判断从前的知音是有多少算计,但今时今日的弦声,一定是彻彻底底的灵犀。
刹那的弦动里,萧玠看到了一切:何仙丘的手板、屏风后的人影、跳进人的池塘、罗帐底的手掌,还有很久以前,范汝晖沾血泥的靴底,和萧伯如掼襁褓的玉阶。最后是一张少年笑脸。
梨花白如春雪。
他又拨了一下弦,开始了对情人的临终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