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秋童将他从庑房领去内庭,一路上宫殿阔大空落,几乎没看到几个宫人。秋童看了看日晷上的影子,说,殿下在做早课,结束后应该会来见你。
  阿子问,殿下以后的早课需要伺候笔墨吗?
  秋童说,殿下这时候的早课不是念书,是诵经。
  他顿了顿,问,你识字吗?
  阿子低下脸,摇一摇头。
  秋童没多讲,只说,以后殿下可能会教你识字。识了字,你记得也看那本经。别叫他自己一个。
  太子万人之上,怎么会自己一个?这个疑问阿子没有讲,他直觉这不是自己该讲的东西。
  秋童将他领到屋中,说,陛下叫我讲给你,是他一时疏漏,叫你们平白受苦。他对不住你们。留你们在宫里,也算有个吃饭睡觉的住处秋童突然说,你知道吗,是殿下亲自去陛下跟前求的你。
  阿子有些讶然,又有些意料之中。他知道自己赌对了,但秋童接下来的话让他冷汗直流。
  秋童面容严肃,声音冰冷:陛下说,殿下身边只能要忠厚老实的人。如果生出什么算计
  他停了停,说,一个父亲为了儿子,什么都能豁出去。
  阿子心跳如鼓。
  他想起从前娘舅讲述里,那些罪犯欺君的人。有被丢进油锅的,有被拦腰砍成两截的,有被绑上烧红的铁柱活活烤死的,有被一刀一刀剔成骨头架子的
  阿子汗流浃背,颈项发凉,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有人喊了他几声。
  他回神,见竟是太子站在他面前,穿一件服制奇怪的圆领衫袍,额头上束一根花纹奇怪的红带,手里拿一卷文字奇怪的经书,正有些担忧地看他:是不是伤口又疼了?我刚拿了点药,一会我给你上药吧。
  好奇怪。娘舅说,进宫跪着也比野地里站着金贵。那进宫一定是要跪着。可现在,他的主子不要他跪,反而把他扶到床上,在他面前蹲下来。
  太子萧玠应当是常被伺候的人,但阿子从他的举动里看,似乎并非如此。一个常被伺候的人不会这么端水试水,很有比例地兑药粉浸帕子,更不会蹲在面前,自下而上地抬头看他,轻声问,可以吗?
  阿子的奴才思维被这句话震得发麻。
  以至于萧玠沾药膏的手触碰上来时,他突然掉下眼泪。
  萧玠吓了一跳,忙问,我弄痛你了吗?
  不。阿子忙擦脸,我奴婢只是心里难过。
  萧玠沉默一会,说,对不起。
  他没有起身,半天,很低很低地又说一遍,对不起。
  ***
  萧玠要去给皇帝问早安,后来阿子才知道这叫晨省。萧玠出门后,阿子照吩咐去太医署拿他今日的药方。太子什么都能俭省,除了吃药。
  拿药回来的路上他听见一个声音叫他,其中的刻毒阴森之意刺向脊骨。阿子一个冷战,转过头,看到给他们掌刀的领事佝身盯着他,目光沉沉。
  领事的服色有所改换,也瘸了右腿。他顺着阿子的目光看去,呵呵笑道,拜你们所赐,因为给你们动刀,陛下赏了好一顿杖板。我把你送上富贵路,你就是这么来报答我?
  阿子看见他眼底疯狂的精光,心中害怕,提步要走,突然听领事叫道,你说,陛下如果知道,太子身边有一个居心叵测之人,会怎么料理?
  领事举起手,手里捏着阿子丢掉的那把小刀。
  他拖着残腿一步步逼上来,低声说,一个为了贪图富贵对自己都能下这种狠手的人,将来能对太子干出什么事来?陛下若知道,会怎么处理这个算计太子、欺君罔上的东西?
  阿子浑身冰冷,无法挪动一步。
  领事把小刀收回袖中,咕咕笑道,你们这么报答我明天,就是你的好日子。
  今日大监秋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个父亲为了儿子,什么都能豁出去。
  阿子在剩下的半天想了自己的一百种死法。
  他再不知道礼数也清楚,欺君之罪,罪该万死。
  只是太子这么好的一个人,自己这样欺骗他,只怕他会很伤心。
  傍晚时分,天边晚霞艳丽,红如山花怒放。一派彤红的霞光映照下,萧玠终于回宫,脸上倦意淡淡,见阿子守在门前看药炉,笑道,你有伤,起来吧,一会我自己倒。你坐那边去,我再给你上药。这药每日要上两次。
  阿子应一声,从床边坐下,脸扭向一旁。萧玠只当他害臊,也没说话,直到他听到声音,见阿子捂着脸低声哭起来。
  萧玠问,怎么了?
  没什么殿下,没什么。
  有什么。萧玠说,你今天哭了两次。
  他停一停,放缓声音,说,你若有什么难处,可以直接告诉我。不好开口,我便不问了。
  阿子低头坐着,许久,才颤声说,奴婢犯了欺君大罪。
  萧玠没有追问,只是等待。
  阿子哭道,奴婢是为了留在殿下身边,自己又割了一刀奴婢不是正月十五的生日,奴婢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人殿下不知道,是奴婢欺瞒了你,奴婢罪该万死
  萧玠说,我知道。
  他说,上元不吃粽子,上元要吃的是汤圆。
  阿子怔怔看他。
  萧玠给他的伤口洒着药粉,说,以后我带你吃汤圆。
  现在,萧玠问,你还记得你看过最漂亮的天空吗?
  记得。阿子回忆道,是个晚天,天边好红好红,跟开了一整山的花似的。鸡冠子花、杜鹃花、石榴花,漫山遍野的花都比不上那天的晚霞。奴婢头一次觉得,太阳照到身上是热乎的。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
  萧玠问:是你家乡的晚天吗?
  不,是宫里。
  阿子说:是奴婢伺候殿下的第一天。
  萧玠看他一会,对他笑了。
  你记得,以后上元要吃汤圆的。他说。
  # 狐兔之悲
  第80章
  太子还朝三日后,也就是忠心为主的内官阿子下葬翌日,我收到来自东宫的传召。
  或者说,邀请更合适。
  前来的是个脸生的内官,名叫瑞官,和阿子同为宫中最后一批去势之人,之前帮皇帝一块照料菜地,如今拨来照顾太子。
  瑞官道:殿下得知郎君生还大喜过望,特请郎君入宫一叙。
  我问:殿下在做什么?
  瑞官道:殿下在为阿子跪经。
  我点点头,道:有劳内官奔波一趟,只是一会教坊演练,臣暂时无法应召,还请殿下恕罪。
  瑞官似乎受过嘱咐,虽讶然,却没有勉强。
  今日鼓吹演练仍是全套《牡丹》,从前这戏被视作淫佚,据说是怀帝在位时松泛禁制,方传播演绎开来。直至黄昏,整套才演练结束。大伙正在兴头,吃了几口水酒,忙叫再演一遍。
  拨琴的乐者玉奴停手,笑道:再演一遍有什么趣?左右没人,不如排些旁的来。
  我问:你要演什么?
  玉奴目光一闪,不如演最难的。
  最难者众人心知肚明,讳莫如深。果然,一名小旦支吾道:郭公献的《龙虎谣》?陛下不是不叫演了吗?
  玉奴道:陛下不叫演,在场有不会的吗?与其叫明珠蒙尘,不如拾掇起来。咱们练到纯熟,再请个乐师重新作情节,说不定还能发扬光大呢!七郎,别愣神了,你说怎么样?
  我便笑道:既如此,那咱们冒个大不韪,搭上一场!
  众人借着半醉,一齐叫喝鼓掌,当即各归各位,只是行头不全,得素着上场。
  闹腾这会,夕阳已下山洗净胭脂,换作素面重悬天边。天幕下,琴声笛声琵琶声如同蛛丝,轻飘飘从这个屋檐悠荡到那个房梁,紧接着,小旦清亮的嗓音响彻晚云:白虎流离平野,玉龙颠簸溪滩
  砰地一声,院门推开。
  我一见来人,头顶如击飞电,手指一下子掉下来。
  众人正要责怪,看清那人,乱哄哄扑在地上,高一声低一声叫道:太子殿下千岁!
  萧玠只穿一件素色常服,从月下走出,浑身如同积霜。他声音依旧平和:大伙起来吧。
  玉奴忙膝行上前,殿下,是妾的主意,妾只是觉得这曲子套数俱佳,心中可惜,妾
  娘子何须谢罪,我亦有此意。萧玠笑了笑,只是这出传奇我没有完整听过,能否劳烦各位,替我排演一次?
  皇帝下旨所禁,众人不敢轻易答应。萧玠便看着我,沈郎,你说呢?
  我硬着头皮笑道:殿下有令,岂敢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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