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阿子怀揣一个有关福气的梦想,和一群同龄男孩走上通往深宫最深处的大路。和开头还能回忆或虚构与东宫初见天色的沈娑婆不同,阿子不记得那天空,一个只能低头走路的人怎能记住天空呢?但阿子记得宫门合闭的声音,他知道那一刻所有人和他一样脊背一竦,身后的不像是门像巨兽。宫门关闭时阿子感觉自己被它吃掉了一部分。
  的确,那天晚上他们挨靠着站在蚕室外蚕室是全天下最可怕的黑屋子一个接一个轮流进入,又一个接一个提着裤子走出。阿子等候着,清晰听到屋里发出的一声哭泣,像一只被骟的公鸡。他在家见娘舅干过这活,娘舅擒住鸡脖,像反剪他双手一样把两根公鸡翅子叉住。阿子饱含经验地想,他要动脚了。下一刻娘舅把公鸡踩在脚底,在鸡胳肢窝里的毛拔干净,然后他拿出一把锈迹斑斑但银光闪闪的小刀。像那把残血点点但银光闪闪的匕首一样。那只公鸡开始扑腾,阿子感觉是自己在挣扎。娘舅的声音和另一个又尖又细的嗓音响起:愣什么,还不按住他!
  阿子慌忙上前将公鸡按在地上,鸡头压在地上的一瞬他感觉自己吃了一嘴的土。娘舅擒鸡,风行雷厉,银刀入肉的一瞬公鸡发出男孩的哭泣,阿子喉咙里传来公鸡最后的高鸣,呜呜呜呵呵呵,咯咯咯哦哦哦。娘舅一脸厌烦,小刀一转,阿子感觉身下一凉,一定眼,鸡血打湿了羽毛,比从前还要亮丽。
  叫叫叫,割了这玩意还要叫。娘舅把灰白球体一抛,阿子立刻听到看门狗奔跑咀嚼的呼噜之声。阿子流下公鸡最后一滴阉鸡第一滴泪。哦哦哦咯咯咯,呵呵呵呜呜呜。那个又尖又细的嗓子很不耐烦,娇贵什么,真正娇贵的等着伺候呢!得了,给他拿酒擦擦,别掉你那金珠子,下一个,我一整日劁你们这群小崽子呢!
  阿子第二天走姿奇怪地进了东宫。他没有心思瞧那画栋雕梁一眼,他全部的精力只能用来忍痛。这一天到他踏入东宫的前一刻没有一个人在意他,他败于此痛,但他最后得以花落东宫,竟是成也此痛。
  在娘舅描述里,东宫宫室香料满溢,比满山野花盛开的味道还要馥郁百倍。但阿子进去的一瞬,发现东宫宫室药气满溢,比他给娘抓药的那间药铺的味道还要浓烈千倍。下一刻,他听见一个少年很轻的声音:我讲过了,不要给我这里送人。我不要那么多人。
  昨日青面獠牙的骟鸡者突然变成低眉顺目的鸡头子,他用一种不像公鸡又不像母鸡的腔调讲:殿下难为奴婢,奴婢只是听差使的,上头的意思,哪里做得了主。
  那少年又讲话,阿子直觉,那一定是个好脾气的少年人。他问的很隐晦:都好着吗?
  鸡头子一愣,又咯咯笑道:都好着,稳稳当当的童男子呢。
  他这话讲得似乎很不得体,阿子没有抬头,都能想象出少年微红的脸颊。少年说,但我真不用这么多人。
  鸡头子讲:您好歹留几个一个,至少一个。您是心慈的菩萨,可怜咱们这些做差的。
  他们的话苍蝇般飞来绕去,在阿子耳边嗡嗡乱转,那令人眩晕的振翅之声扇起一股巨大的疼痛。那少年似乎要再说话,阿子却非要抢这个主角,先行一步跌倒在地。
  鸡头子吓了一跳,那副獠牙青面在他脸上一闪而过,恐惧却比暴怒更早占据了他阉鸡的头脑。他跟着扑通跪在地上,啄米般不住磕头,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奴婢一定狠狠教训这不中教的东西,您身子金贵,不值得为奴婢气坏身子!
  脚步声走近。
  阿子痛得冷汗直流,眼前一片模糊里,冒出一只手。
  少年扶起他,问,你有伤?
  阿子讲不出话。
  少年说,你的伤,我能瞧瞧吗?
  阿子哆哆嗦嗦,记起第一条宫规:主子的话就是天。天要看他的伤不得不给看。阿子伸手解自己的裤带,却被那只手迅速按住,那只手比他剧痛之下的手还要冷。
  他听到少年低声喘息,继而断断续续呛咳起来,他边咳边说,不用了、不用了,快,快把他们都领到后面去,叫太医,把能叫来的太医都叫来!再叫人去请陛下,我要见陛下!
  后面皇太子一场大闹的故事就人尽皆知了。但阿子认为,传言的演绎成分颇多。
  作为这次事件的当事人,阿子和不算男孩的一群男孩躺在东宫后堂,□□疼痛时心理奇异。他们来东宫争抢奴才身份的第一天居然躺上东宫的床铺,这简直惊世骇俗。
  不多久,一个男人匆匆闯入,阿子模糊看得,他穿一件寻常黑衣,也没有前呼后拥的仪仗,更无彰显身份的标志。直到他与东宫开始交流,阿子才发现这是皇帝。这位皇帝显然突破他对皇帝的固有认知。之后他会发现这样的事多的是。当时痛觉把皇帝太子的谈话撕扯成千丝万缕,阿子现在只记得这段对话的最后一寸布头:皇太子跪倒在地,带着哭腔,说陛下,您也在我身上这么割一刀吧!
  他这句话一出反倒像割了皇帝一刀。皇帝转过头,对阿子今后的师傅秋童说,去查,是谁又选人进宫,是谁给他们私自动刀的,查清楚后立即报我!
  报给我。
  太子虚弱但坚定地说。
  阿子隐约察觉到太子对皇帝的猜疑与提防,但皇帝没有争辩甚至没有发怒,他沉默着照单全收。再过一段时间阿子才知道,他进宫的这一年初,皇帝已经明文废止宦官制度。但很明显,所有人都对皇帝阳奉阴违。
  阿子一度很奇怪,为什么他们胆大包天至此。直到后来他才领悟,皇帝并不是手握生杀大权的人,而是连自己最要紧的人都救不了最痛恨的人都杀不死的人。显然阿子也有一定的智慧,他和太子领悟这道理几乎是后脚踩着前脚跟。进宫做活是穷人家走投无处的一条活路,这条路又生出乱麻一团的千条财路。皇帝不能一下子砍断穷人的活路也不能一下子斩断得利人的财路,他先要做的是从一堆乱麻里理出第一根线头。这也成为皇帝转变改革作风的一根线头。但当时,这件事最直接带来的,是一个无比接近皇太子的机会。
  阿子是个很会把握机会的人。
  当夜皇太子亲自来看他,确切说是亲自看了每一个人。阿子是最后一个。太子脚步走到前一个人面前时,阿子又听到他隐忍的咳嗽声。他的身体似乎很不好。
  过一会,萧玠从他榻前坐下,和对待之前的十数人一样,他先察看了阿子的伤口,转头问太医:他的伤口怎么这么重?
  太医正纳闷,这昨晚来看,明明没有这么深的口子。
  阿子还没从皇太子察看他伤口的震骇里回神,演练过千百次的嘴巴已经抢先说道,是奴婢福薄,先行冒犯殿下,现在又这么不争气
  太子温和地打断他:没有,你好好养伤,缺什么就找人要,有什么事也找他们告诉我。
  太子也照例问了他家中几句,如阿子所料,问到了他的生日。
  阿子说,奴婢是正月十五出生。
  太子神色显然变得不一样,问,上元吗?
  是。阿子怕他不信,忙补充道,每年过生日,奴婢都能跟着去看看灯,也能分个粽子吃。
  太子点点头,又嘱咐几句,便由人看护着离开注意阿子在这里的措辞,是看护不是簇拥。没有娘舅嘴里浩荡的灯队和排场,只有一个妇人虚扶,一个太医跟随,太子自己提着灯。
  太子走后,阿子将藏在铺里沾血的小刀收起来,银白刀光倒映他脸色青白。一个晃神,他像看见一只青头白喙的新劁的鸡雏。他有一种直觉,东宫今夜的驾临是明日朝阳的朕兆。他浑身涌动雄鸡面向太阳时五体投地的原始冲动。他激动地面向东方,像要开嗓引吭
  阿子看到娘舅撒开手,那只公鸡窜远,竹叶爪痕下跑了一溜血迹。阿子彻夜未眠,在院里盯了它一夜。直到第二天第一缕阳光洒落,他看到那只萎靡许久的公鸡突然振翅,照常飞上屋檐,面向那轮新生红日,胸脯挺起,气势汹涌。阿子和它一样激情涌动,在太阳升上屋檐的一瞬,他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不伦不类的叫声。
  咕。咕咕。咕咕咕。
  不是公鸡也不是母鸡,是一种阉割后的终身残疾。那时候他们的年纪都不明白这种残疾包含着什么意义。不过他们还有很长的一生来体悟这件事情。
  阿子渐渐趴在床上,擦了擦脸,咧开嘴角。
  至少能看见太阳。
  至少,还有很长的一生。
  侍奉东宫的人选名单跟随第二天的晨晖照进来。阿子的名字被太阳照成金黄。他低眉顺目,五体投地地拜向东方。
  来领他的大监秋童皱了皱眉,却没有说话,看他磕完头才说,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一件事,进了宫,别随便给殿下磕头。
  阿子不明白,但阿子听从。奴婢不需要明白,奴婢只需要听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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