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萧玠有些陶陶,脸庞也有些红热,叫他喂了盏水,脸上笑意依旧未褪。沈娑婆便奇道:就这么高兴?
沈郎,你不晓得,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害怕我。他们怕我父亲的权势,更怕我这个病恹恹的玻璃人碰一碰就坏,坏了就要他们的脑袋。能避我多远,大家就避我多远。我好像什么洪水猛兽,谁沾上就要倒霉。萧玠眼睛还亮着,情绪饱满,但你看,他们都不害怕我,他们喜欢我的。虽然我知道这是因为阿爹,但能有这么多人欢迎我,因为阿爹又怕什么呢?
他放下车帘,道:其实我一直觉得,很难有人喜欢阿爹。他话少,脸又冷,也不是玩笑打趣的性格,我觉得大家尊敬他都是因为害怕他。但今天我看得明明白白,有这么多人尊敬他,是真真正正地爱戴他!如果我可以,我有点想做阿爹这样的人我也想这么多人喜欢我。
他说到这里,见沈娑婆一动不动盯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做什么这样瞧我呀,我讲的是实话。
沈娑婆温和笑道:如果殿下愿意,一定能成为陛下这样的人。
萧玠笑着摇摇头,说:但我寿限在这里。阿爹每日拿血养着我,我的身体尚一日不如一日。说实话,断了长青散,我感觉得到我行动越来越不如前了。既然我做不了自己,那就好好做他的儿子。但比起做皇帝的儿子,我更想做六哥的儿子。
沈娑婆缓慢捏着他的指节,轻轻道:殿下,也有很多人只因为你是你,所以喜欢你的。
萧玠倚着车壁,斜着眼笑看他,你又哄我。
沈娑婆看着指间萧玠那只手,缓慢道:臣,就很喜欢殿下。
第63章
这句话后,沈娑婆没再开口。
在车外洋溢的热情当中,这狭小的沉默像一口深井。那句话咕咚掉进井里,只有井才能听到那样震荡巨大的回音。
萧玠终于叫他:沈郎
沈娑婆见他神色,讶然道:臣喜欢殿下,殿下就这么意外?不说旁的,只说殿下这一手琵琶技艺,只怕天底下没几个琵琶手能不心折吧。
萧玠也笑了,像松了口气,又像有点惘然,倚在车壁上睡了一会。那只手仍由沈娑婆牵着,没有抽回去。
***
春芳园是肃帝朝的旧园子,奉皇年差点翻新作萧恒在潮行宫,还没动工,就被萧恒申斥,勒令停止。如今形貌虽说古朴,倒另有一番雅趣。
按规制,本当为萧玠独设高案,一应官吏在下方另设席位。萧玠却道:既然是自家叔伯,还是一席吃饭吧。难道阿爹来的时候,你们也这样分席设宴吗?
他话讲到这里,程忠兄弟便与他侍坐。程忠将一只荷叶碟奉到萧玠面前,道:这是咱们当地的特产,是取赤衣江里的白鱼做的鱼糕,配莼菜汤吃别有风味,当年秦公最为喜欢,殿下尝尝。
这样光明正大地讲到秦灼,萧玠仍有些不适应。他没有多言,挟了块糕细细地嚼。
程忠问:如何?
萧玠把糕咽下,点了点头。
程忠眉开眼笑,末将就说,到底是亲生父子,秦公喜欢的,殿下想必也觉得好。
萧玠心下捺了又捺,到底忍不住,问:当年阿爹和
他嘴巴张合好几次,方道:他们两个,是一块住在这儿?他们要好吗?
程忠笑道:他们再不要好,全天底下再找不出更要好的夫妻来了。那时候潮州不比现在,陛下的衣食住行都是秦公一手操办,分开打仗也是一封信连一封地送来。夏天那么热,别说肉脯果干这些零嘴要拿,还怕回南天,连氅衣都要陛下带着。从前陛下出行,一个人背一个包袱完事,自打成了家,箱子就得拉两口,若不带着,回家得从屋里撵出来。咱们常说娶个婆娘也没这么周全的,但平日里,还是陛下更像个内当家的。
他略捡几件小事讲起来,萧玠听得入迷。他从那些青春的爱情故事里来,却离它们那么遥远,远到他时常质疑这爱情的真实性,和自己的真实性。现在他终于找到一个证人了,证明如今的痛苦之前是有美好的,证明他的生命并不全是一枚苦果。如果治愈不了痛苦,萧玠只能证明它值得。
饭吃到一半,萧玠有些好奇,潮州营驻地离这边近吗?
程忠笑道:虽在郊外,却离得不远。殿下若来犒军,实是我等大幸。
萧玠道:细柳营也在一块?
是,细柳营的老地盘在阳关,但许仲纪来潮州镇守,便向陛下请旨,一应驻扎在这儿。
阿爹在奉皇初年就改革了军制,私人军队不是一律改组么?
殿下有所不知,细柳营世世代代崔家军,但崔家到了这一代已经断了根。他们心中纪念,便向陛下特请旨意留了牌子。陛下向来敬佩怀化将军,特地开了恩旨,没有改组。但实际讲只是两块牌子罢了,就像许仲纪管着细柳营,不一样是咱们潮州营的主帅吗。
萧玠想起一事,对了,去年我去书请许将军进京,将军却半路病倒,不知如今将养过来没有?
程忠叹道:上次咱们还说起来呢。夏秋时候害痢疾要命也是有的,但他福大命大,到底撑过去。
程义也问:只听闻殿下来书,却不知请许将军进京,所为何事?
萧玠搁下筷子,王云楠谋逆案,可能使君和将军也有所耳闻。
程忠急声问:是有那老小子的行踪了?
萧玠缓缓摇头,我们后来查到,有人在民间拐贩妇女,专为贿赂王云楠这些高官。这条路子查到头,查出了小秦淮。
程忠犹疑:是大公?
不可能是他。萧玠声音有些紧,他人都不在大梁,十年没有打过交道,他贿赂这些官员有什么用?他如果真有此心凭他和阿爹和我的关系,用得着贿赂这些宵小吗?
程义看程忠一眼,给萧玠倒了盏热茶,安抚道:家兄不会说话,但绝非质疑的意思,殿下勿怪。那这桩案子现今可有进展?
萧玠摇了摇头。
他举起茶盏,轻轻啜饮,突然道:说起这案子,我还想起一件事。被拐贩的女孩里也有几个家在潮州,应当由卫队护送回家了,我想去瞧瞧她们。
程忠和程义对视片刻,没有一个人说话。
萧玠问:怎么了?
程义脸色沉痛,道:回禀殿下,潮州被拐妇女,一共救回来三个,叫月娥和叫蕙心的那两个被作践得忒不成模样人已经没了。
萧玠声音都打颤,没了?
他看向程忠,程忠咬牙点了点头。
萧玠问:还有一个呢?
剩下的那女孩叫黛娘,本不是潮州人。她家在淳州,但淳州去年发了大水,她家里人也没能联系上,月娥的家人便领了她回来。但程忠叹息,末将派人送回她的时候她已经疯了。
一共回来三个,两死一疯。
黛娘但黛娘为什么会疯?她被解救时还没有被发卖,至少还没有经历那惨无人道的折磨。送走她们时黛娘依旧恢复了笑脸,她穿了条水绿裙子,轻轻抱住萧玠。
那些女孩,比他大的叫他阿弟,比他小的叫他阿哥。黛娘依在他耳边说,阿哥,你要好好吃药呀,六哥同我们讲起你生病,笑容都是苦的。六哥说你爱放风筝,等你病好了,我们一块去放风筝。
她被救了出来,对生活还抱着那么大的期待,为什么会疯?
殿下?程忠的声音把他叫回神,怎么了?
将军,我想去瞧瞧她。萧玠不容置疑地说,现在,立刻。
***
月娥的父母是潮州普普通通的农户,靠玉升年萧恒分给的土地过活。家里有一头老牛,一驾犁车,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年纪最小的就是月娥。月娥爹卖了牛,给女儿在垄上置办了坟地,月娥娘哭坏了眼,每天就坐在屋门口,做些缝补,瞧瞧黛娘,再缝补。
黛娘真的疯了。
萧玠找到她时,月娥爹领他到那座小小的坟包前去。残阳底,黛娘仍穿着那条水绿裙子,光脚在垄上奔跑。
萧玠问: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
月娥爹脸冲斜阳,月儿下葬后就这样了。喂饭就吃,睡觉也不闹,就是平日里唱啊跳啊,也是个可怜孩子。
萧玠望着她,登到垄上。程忠不放心,亲自带了一队卫队跟随。因潮州营过午练兵未归,程忠便领了细柳营。老将崔百斗特地率队,陪同众人一块前去。